
大妞嫁出去了,是给二歪换亲的。
出嫁那天,村里人都等着看大妞出嫁,看陪送了多少东西,看婆家来了多少辆马车……谁知,天刚冷清明儿,大家都还没睁开眼,朦胧中听见一阵鞭炮声,大妞的婚车已经出村了。从家里跑得快的赶到她家门口时,什么也没有了,地上只散落着一片放过的鞭炮皮儿……
大妞嫁出去了,嫁的那个男人十里八村都知道,是当地的名人。前几年在邻村开审判会,审判了一批小偷小摸,其中就有他,叫九儿。九儿在家排行老九,上面不是八个哥哥,是八个姐姐。九儿是他爹娘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才求来的,还说是观音显灵送的,在家里的地位比姐姐们高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九儿娇惯,家里有好吃的都是他的,他是家里的独苗。长大后,是个全才,啥都会干,就是不会干正经事儿。在家里是老大,爹娘都不敢龇龇牙儿,更别提他几个姐姐了。
反正上面有几个姐姐,嫁一个要一次彩礼,一次比一次要得多,物价年年都在上涨嘛。嫁了三四个姐姐,给九儿盖了座屋,准备再嫁两个,给九儿攒些彩礼。
九儿也该娶媳妇儿了,也开始关心娶媳妇儿的事了。据说他被抓就是把人家婚事给搅黄了。公安局去抓他那天是八月十五,按当地的风俗,凡是没过门的新亲戚都是十四那天晚上去串的。村里有个年轻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订了门亲事,那天晚上去串亲戚是下了血本的,白天还跑到道口买了两只道口烧鸡。那年头,就是自家炸的面饦儿能把篮子装满就是土豪,更别说是道口烧鸡了,那就是范儿啊。人家是想装门面,怕亲事黄了,才这么硬撑着。
谁知那人走到半路被藏在桥下的人给劫了,把礼物给抢跑了。这年轻人也老实,没礼物了,这亲戚没法串了,干脆回家吧。亲戚没串成女方有意见了,第二天就让媒人捎信儿,不玩了。男方就解释,说明为啥没串成亲戚。没想到不解释吹的还没那么坚决,一解释更要吹了,理由就一个字:怂。没办法,到底是吹了。
吹了亲事人家心里下不去,就报案了。公安局一查,原来是九儿劫了人家的烧鸡,昨天夜里就吃完了,查到一堆鸡骨头。九儿经不起审,还承认了几起案件和他有关,像偷了村里的牛宰了肉也吃了,偷了谁家的树卖了钱赌博了,还偷了辆自行车……在那时候,自行车是很金贵的,比现在的汽车还稀罕,难怪有人买了自行车,不骑的时候就挂在大梁上,还用床单罩着。后来在邻村开审判会,火辣辣的日头底下,九儿流着汗,流着泪,忏悔着他一桩桩罪行……下面人山人海,都说:这小伙儿长得这么帅,咋就这么损啊……
九儿被判了五年刑,出狱了,他爹娘都觉得靠他自己是难混上媳妇儿了。那时候在农村,毛主席语录就是圣经,你不助人为乐就是不道德,更何况还敢偷人家东西。九儿的名儿是出来了,再怎样也洗不干净了。
他爹娘在他没出狱就替他安排好了。家里就剩下八儿没出嫁,等给九儿换亲的。人家都是妹妹给大龄的哥哥换,他家是少有的姐姐给弟弟换,还有九儿也不怎么算是大龄剩男。
按当地的风俗,嫁出去的闺女第三天要回娘家,带着新女婿,那叫回门。大妞嫁出去的第二天就回来了,没带九儿,就她自己。进村时大妞围的红围脖儿格外红,鲜艳的红色很喜庆,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刚结过婚的新媳妇儿。和大妞围脖儿一样红的,还有她的眼睛,也格外闪眼,大的跟核桃似的……脸阴的都能拧出水儿,就如昨天她出嫁时的天一样……
大妞一进家门就哭了起来。她家的屋是透明的,尤其是晚上里面点个灯,外面就一准儿能看见明儿,里面说话也不隔音。大妞说,昨天夜里挨了顿好打,九儿嫌她睡相难看……后来村里人都说,九儿其实不仅嫌弃她睡相难看,也嫌弃她长得难看。九儿想让她长个高挑个儿,偏偏大妞长得又胖又矮;九儿想让她长发飘飘儿,偏偏大妞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打扮;九儿想让她长个瓜子脸儿,偏偏大妞长了个大面盆……九儿本来是不打算要这个媳妇儿的,再想想自己的臭名声,还真怕当一辈子罗汉,就这样先算了吧。
大妞新婚之夜这顿打是白挨了。老歪两口子也陪着大妞好哭了一场。想想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能改吗?但又想到一切准备就绪,二歪还在那儿眼巴巴的等着娶媳妇儿呢,挨了打又怎样?不回去,离婚吗?嫁过一次了,即使就一夜,也不是黄花闺女了;即使想给二歪再换亲,也未必有人要啊……其实在最初订这门亲事时,多多少少也是有预感的,只是没想到,这事还来得这么快。
回去吧,现在年轻,以后有了孩子,会改的。
第三天回门,九儿来了,贵客啊。大妞一家人不但没提昨天挨打的事,还把他敬为上宾。猜拳行令的,九儿很放得开。酒至半酣,见老歪家喂了头驴,就问老歪:你几年能赚头驴啊?老歪生气,没回答。他知道九儿不傻,是故意冒傻气儿的,就是找茬儿。想想二歪还没过门儿的媳妇儿,硬是咽了。
大妞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时间久了,大妞留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哭丧着个脸,一笑还跟哭似的。后来有人说,大妞都好几个月不会娘家了,因为没裤子穿。九儿打大妞,还把她的裤子撕成一条一条的,不让她出门。过年的时候,初二闺女都回娘家看娘,有好几年,都见大妞她娘站在村口接大妞,见人家的闺女都陆陆续续来到了,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别说礼物,连闺女都见不到影儿,越发焦躁和不安。接到日过中午,还不见大妞来,总会不住地用袖口儿抹眼泪儿,颤巍巍的,背影被心酸压得一晃一晃的……
大妞再回来时,是用平板车拉回来的。已经没了原来的滚桶身材了,瘦了,瘦的脱了人形儿了。都说是得了胃癌,不吃东西,还呕吐。同族的人都去看她,大妞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没法抬头,还是吐,吐的枕头上脸上都是……九儿是不肯伺候她的,嫌脏;她爹娘不嫌。在那时,只要一说是癌症,都吓蒙了,想看,但有觉得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谁有那么多钱啊?即使花得少得多,也是没有的。就这样,大妞就在家干耗着,就等个日子儿了。
大妞眼看不行了,她爹娘决定把她送回去,生是九儿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儿。更何况死是一定的,送回去大妞才有地方埋啊。谁知送去才一夜,有人来报丧了,大妞死了。
家里人一听,立即召集同族的人过去,才三里路,去到一看,大妞躺的床已经空了,连她的被褥都不见了,埋罢了。很多人疑惑:到底是先报的丧还是先埋的人,不确定。九儿没在家,家里也没人,都跑了。老歪气不过,就砸了他家的柜,从砸烂的柜门儿里,滑出了大妞结婚时围的红围脖儿,红艳美丽,色彩依旧,可围它的大妞,已经不在了……
九儿是和一个发廊女跑的,在大妞没病时就勾搭上了。村里人都说,他本是逼着大妞离婚的,大妞至死不肯。大妞是爱九儿吧,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男人,是她的唯一,在她心里,九儿就是她的上帝吧,没了九儿,不就没了信仰了吗?
后来九儿每年初二都带着那个发廊女来走亲戚,年年来,还大包小包的。老歪两口子似乎也不计较什么,乐呵呵的接待似乎比以前大妞活着的时候还更亲些。村里人不解,问老歪咋能忍得下?老歪惨然一笑:混个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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