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周日上午,三十二岁的田真抱着五岁的儿子吃力地在拥挤的医院走廊里穿梭。好不容易挂上号疲惫瘫在椅子上等候专家问诊,哄儿子睡觉。
“田真?”一抬头,初恋情人——张童就闯入她的视线中。
这不经意的一眼像晴空的霹雳,劈开了被包裹的过往。
医院是一座慈悲城,每天见证着生命的震颤,沉寂,苦痛和欢欣。
病痛不是最磨人的,恐惧才是。站在从未开启的一扇门面前,谁也无从知晓门后是万丈的悬崖,还是奔腾的河流。总之不会是一马平川。
而此刻,田真的心震颤得慌乱,为这荒唐而又合乎情理的相遇。她腾出一只手抿了抿两鬓已经散乱的头发,呼出一口气来安抚跳跃的神经。医院的消毒水又如灵敏的蛇钻入鼻孔,逼迫人屏住呼吸。
记忆如悠游在河中的鱼,晃晃尾巴,一溜烟儿就消失。
十四年后,眼前的张童仍像是一个孩童般羞涩。额头垂着那一缕头发还是微微蜷缩。嘴唇仍显现出女性的淡红和娇嫩。
“嗯,你来医院是?”孩子睡着了,结结实实地埋在田真的怀里。
张童漾起一丝笑意,伸手指指在不远处的一个裹着咖啡色大衣的女人。肚子微微隆起,张成圆润的弧度。手臂还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陪我老婆来做B超。”张童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枣红色的大衣,拉链拉到脖子下面。又松开插在兜里。
“喔,我家小孩儿生病了。”田真点点头。那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此生合法的爱人。
田真想起他曾不情愿闭上眼,嘟着嘴的样子。只不过,他如今紧张兮兮呵护地是另外一个人。
田真站在医院洗手间里,一面窄长的镜子前,刚好映出自己的肩膀。抬手抹去眼睛的泪。天花板灯射出光被框定在四面的墙壁,审判妄想逃脱的回忆。
二
田真一半活得比较慢,一半活得比较快。
她比同龄大多数的人更早懂得生活的艰辛,父母的好女儿,妹妹的好姐姐,老公的好老婆,这些角色在大多数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她驾轻就熟。这些都组成了她的一半。
而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她成长得真慢。她的叛逆期来得也要晚。
有时候她放学回家,会听见邻居说她“忒懂事了!”她并不以为然。她也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样爱玩,爱疯,爱闹。只不过,她也会隐藏。
她会在文章里引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谎言,为了赢得老师的奖赏。田真不喜欢春雨。她爱的是夏日的骄阳。春雨太弱,太柔,太知道收敛。
她的童年被斩在八岁,因为八岁那年,她被性侵了。现在想来,她的早熟也是由此而催成的。如今田真时常会在新闻上看到被性侵的事情。每次看到,心里都像被划了一道。伤疤经年累月长在身上,即便已然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觉得自己很羞耻。性侵她的恰恰就是邻居的一个和善的老头儿,虽然他早已去世。可田真每次回乡下老家经过他家门口,骨头里仍然发颤。
三
张童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时仅十八岁,恋爱时的感觉刺激又单纯。
三月,他们在一起租了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一张老式的木质双人床,翻腾着海浪的床单,火红色的水桶。还有亲密靠在一起的两个刷牙杯。
那个夏天弥漫着橙子洗衣皂的香味,如嫩芽上伏着的蜗牛,伸出柔软的灰白色触角,顺着田真的思绪,一步一步地爬过来。
楼道里一直放着辆自行车。枣红色的外壳裹着厚厚的灰尘。田真挑着眉,半真半假地说,总有一天,她会骑着这辆车偷偷溜走。张童竟信以为真,每次经过楼道都要霸道地捂住她的眼睛。
夏日燥热的夜晚,他曾披着夜光伏在田真的身子上,水蓝色的床单被涂成黑色,嘎吱嘎吱响声的晃碎了她的思绪,颠簸着她的心。
每当那个时候,田真的思绪会抽离。
想起他们第一次一起爬山时。白雪还未化尽,日出染红山巅,红晕铺满他的脸颊。张童裹着黑色的羽绒服。田真躲在他的怀里。一个人的体温传递给另一个人。张童傻乎乎地握住她。田真早知道,他喜欢自己,没想到这么深而已。
那日正巧是田真的生日,他在高山之巅对着田真笨拙地示爱,掏出一条水晶项链忐忑地捧在田真面前。虽不高明,已足够温暖。
那时,田真经朋友介绍到足疗店打工,才刚满一个月。
毛茸茸的短发,圆乎乎的脸,针一样细的眼睛。他竟然说对田真一见钟情。田真想,这也真是匪夷所思。大概荷尔蒙会影响一个人的审美。
田真不再是他的身体里抽出的肋骨,不会是多出的那条腿憧憬的甜蜜的遐想。
“那电话联系?”张童摇摇手,向远处走去。
三
对于自己的外貌,十八岁的田真并没有足够自信的。遇到张童之前,她刚做了一个中年男人半年的小三。
郭可和这座小城的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他开了一家小小的餐馆,在一座三线的城市里混了一个二室一厅的小房子,开了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车前灰扑扑的玻璃子就像他常常麻木的表情。
他的可怜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希望。
他的老婆凶悍异常,还有隔三差五就来打打牙祭的娘家人。田真不止一次见到,最常做的就是弓着腰在厨房里炒菜。破旧的黑色夹袄油光放亮,围着一个画着唐老鸭的浅黄色围裙
这个男人要借厨房的烟火暖一暖自己的心。
田真就和郭可的穷亲戚之一是同村的。郭可迫于人情才收下了这个小姑娘当服务员。
田真还不到十七。刚刚辍学一年。田真其实不愿意回想起这个中年男人。男欢女爱,实是一种本能,不需要学习。
那个时候,田真更多的是想要发泄,想要安慰,想要温暖,想要报复那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
田真想要寻求一种关注。一种同病相怜。
没想到,正是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诱奸了田真。
四
矛盾的是,她的自尊和骄傲来自母亲,而非父亲。
二十瓦的钨丝大灯泡,昏黄的光线下,常常是父亲温暖的笑容安慰着焦躁易怒的母亲。那黄光像一件彩衣给所有的回忆增添了温暖,给贫穷的家庭涂满上一种迷幻的色彩。
这种色彩经年之后,化成一只只黄色的蝴蝶飞入她的梦里。
和郭可在一起的时候,田真是麻木而且伤感的。就像田真的名字一样,那个时候的她是天真而且愚蠢的。她通过伤害自己来报复别人,报复命运,报复贫穷。
郭可却不是愚蠢。
那天雨夜,田真戴着橡胶手套刷完最后一个碗。却意外地发现,郭可靠着门口盯着她。目光像软毛的刷子,扫的她身上痒痒的。
晚餐正是繁忙时,郭可和妻子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当着客人的面,那个凶悍的女人仍然寸土不争。
田真看着这对夫妻像对冤家一样,用一块块暴力的言语堆砌起一堵又厚又高的墙。他们彼此厌倦,又彼此依存。吵架在他们的夫妻之间加的不是调和油和润滑剂,而是一颗钉子,牢牢地挂在墙上。
空无一人的厨房,郭可伸手关上了灯。田真以为她可以全身而退。没想到,女人在此时竟如此无力。
那是她长大后的第一次,十六岁半。脸上还冒着青春痘。在一个油腻的餐馆里的厨房里。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田真觉得自己的骨头一根根地碎了,密密麻麻洒了一地。她才是一滩烂泥。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她竟然被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软弱的男人所征服。他做了两次。第一次是撕裂。第二次是温柔的碰触,诡异的愉悦。她的手指还带有洗洁精的,和着那事儿形成一种奇妙的刺激。
她失去了自己。忘却了自己。郭可起身提上裤子走了。
昏黄的灯光下,田真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一滴泪也没流,像干净的泥娃娃洗了个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半推半就之下,田真长成了一个女人。
五
田真摸摸自己的脸颊,这是她犯得第一个错误。她错误地估计男女之间的差别。郭可只是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软弱。
她一面唾弃自己,竟然和有妇之夫做爱,一面又开始怀念那种被包容的感觉。一个接一个的夜晚,她陷在梦魇里无法自拔。
男人对于未来伴侣的想象多以母亲作为参照系,而女人恰恰是父亲。可惜,父亲是软弱的。他甚至无法独自面对生活。母亲太宠父亲了。换个角度说,她把父亲养成了儿子。
母亲是这个家里的骨头,而父亲只是融在汤里的肉。
田真一直是以父亲为榜样的。她很少去看母亲蜡黄的面色。
年轻的小夫妻为了早点住上瓦房,拼命地干活。她自己一手中了几亩地。刮风下雨也很少让父亲请假,为的就是那点微薄的工资不断。
田真八岁的时候,他们终于住上了新的房子,红砖,白墙大瓦房。院子有棵葡萄树。伴随着这个家一起到来的还有妹妹。
田真的童年被斩在了八岁。因为妹妹。田真是姐姐,她得照顾妹妹。
母亲太忙,忙着扛着锄头种地,忙着洗衣服做饭,忙着做一个妻子。妹妹饿了,尿了,醒了,饱了,田真一直都在。
当田真抱着自己生的儿子喂奶时,她想是不是上天已经已经提前让她排练过,如何去当一个母亲。她对母亲的身份转换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她从童年时期一个姐姐,变成了母亲,变成了父亲,变成了一个家里的顶梁柱。墙上的黄土,雨一淋,摊在地上。
六
张童是田真的初恋。他的爱炽热纯真,如三月的春日。田真留恋,但她抓不住。张童的家庭是圆满且平庸。父母是中规中矩的老师。他的人生按部就班,中规中矩。他安分而守旧,见他的第一眼和分别的那一眼,除了复杂的思绪,并没有什么不同。
和张童分手时田真二十岁了。她变得更加实际,更加喜欢钱。因为那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她扛起这个家,但没扛起恋情。
田真的母亲死在了七月初八。
一个十分平常的下午,天气闷热,憋着一包雨持久不下。
浅蓝色的,绣着紫色牵牛花的小床单。整个人枯瘦的像一张纸,土黄色,被生活和时间榨干了水分的一张纸,高高的颧骨像是要戳破那层皮。
奇怪的是母亲的头发仍然卷曲而且泛着光泽。
父亲在旁无措地搓着手。上下移动的喉结出卖了他。他在故作镇静。五岁的田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玩芭比娃娃金黄色的头发。她被人推搡过去,看着母亲。她还这么小,已经要面对死别。
田真曾想,当她死去的时候会说什么,会想什么。田真无从猜测。
她的生命还在继续,还在延续。母亲死前的那口气没办法延续,阻隔了她所有想说的话,手如枯树枝,轻轻一碰,就断了。屋外雷声轰轰,雨迫不及待,奔涌而出。
田真站在镜子前,摸摸自己的脸。她长得不像母亲,像父亲。她喜欢画画,画没有见过的荷花,画没见过的仙鹤,画没有见过的美人。却从没画过自己。
父亲用他仅剩的才情教会了田真审美。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正是这份才情,引诱了老夏。
六
田真二十二岁,和妹妹挤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出租屋里。
一米五宽的床,草绿色的床单,破旧的柜子,二手的电视家,高而小的窗户上放置了一个小小的塑料水瓶。水里养着的两三支桃花,一串金黄的迎春,一根雪白的梨花,装饰了这个小小的家。
在那之前,田真在一家理发店上班。和张童分手之后,田真换过很多工作。她太需要钱了,甚至被人骗进了传销。
半年的时间,她没和家里的人联系。所有的人被锁在一件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一张榻榻米,猩红色的底,软黄色的条纹,灰色的尘土,无数的脚踩上的纹路。她穿了一条雪白的无袖连衣裙闯入了这个世界。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相互扶持,赚大钱!”大家吃着一盆炖土豆,每一个人半碗米饭。
她握着钱毅的手觉得很茫然。她是被当时的男朋友骗进了那个地方,两个人坐着绿皮的火车况且况且地一路到了南方的一个三线城市。
她确定自己不喜欢钱毅,只是爱上了他的不顾一切的荒唐和梦想。钱毅比他还想挣钱。钱毅也是'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理发,网管,都做了个便。
欲望是可怕的,尤其是戴着积极的面孔理由来诱惑你跳进深渊。在无法掌控自己的欲望之时,生活就像一头张着大嘴的怪兽,随时会吞噬你。
田真打工积攒了几年的辛苦钱都投了进去。为此还把一个初中同学,拉了进去。
自然,半年之后的田真,骨瘦如柴,面带菜色。过年时节回到村里也被人戳着脊梁骨。在家里,父亲给顿顿做菠菜粉条。浓绿的菠菜烫的蔫蔫的,和着粉丝,竟然意外的好吃。
田真有些难过,她开始理解父亲了。
六
年近中年的老夏就是在和钱毅分手半年后,闯入她的世界。保养得宜,皮肤仍然光滑紧致,眼尾的笑纹像合欢花,丝丝缕缕,带点粉色的轻浮与诱惑。
那时的田真还带点少女的婴儿肥,娇俏,明艳又没有青春期的肥胖。田真的工作服类似于粉色的护士服,披肩的黑发,凹凸有致的身材在略大的衣服里晃荡,更显得诱人。
这是个理发店,也做按摩。老夏头一次来的时候,田真还扭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玩手机。
老夏的肚子上没有半点赘肉。田真轻轻地按着,却感觉被老夏的目光撩得酥酥麻麻的。按摩间并不正规,一人一个小隔间。不过这不是卖淫,就是打打擦边球而已。偶尔被喝醉的客人被拍拍屁股,吃点豆腐,都是司空见惯的。
对于田真来说,这并非难以忍受。最坏的是没有未来的重复。
她在这家洗发按摩店干了两年,仍然没学会一点核心技术。理发这东西老板是不肯教的。她看着自己的手揉搓着来来往往的过客的头。修长的手指穿插在一头又一头的头发上,她自以为是的年华就这样流掉了。
老夏,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心中的不安分。两边的嘴角轻轻一弯,含蓄的暧昧,恰到好处。
老夏是个成功的商人,他甚至许诺要帮自己扶养妹妹。
然而他贪婪。他像一头兽,啃噬着田真的最后一点单纯。老夏出手阔绰,送她一条彩钻的项链,一个黄金的戒指。田真爱钱,也爱钱背后的那点儿若有似无的温暖和安慰。她想,女人到底是柔弱的,离不开男人的那点儿逢迎和温暖。
然而,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想被玩弄手心里的那颗玻璃珠子,看着晶莹透亮,实际上轻轻一摔,她的人生就会变得四分五裂。在她下班的夜晚,开着车接田真去宾馆,或者直接在车里。
有时,老夏会枕在她的腿上,窸窸窣窣地说些田真从未听过的话。冬日的夜晚,霓虹灯光下,和着光交织成一片阴影。
老夏曾做过下乡的知青。带着点知识分子的骄傲。没有大多数中年男人的油腻,却有年轻人所缺乏的细心。然而田真知道,他所具有的一切温存与好处都不是她的依靠。从跟他的那天起,她就明白,只要他厌倦了,她连一条狗都不如。她被这个男人诱惑,也害怕这个男人。终归,田真还是离开了老夏。
这些事情像盐一样入水就化了,毫无踪迹。但田真明白,表面上看不清楚,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她才二十二岁,却感觉像过完了一辈子。她仍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可是她仍然活下来了。和老夏分手的那年,田真的父亲却因病去世了。又一次送走父亲,田真看着门上斑驳的红色油漆,泪一落,她才真正地明白,自己没有家了。
七
儿子睡眼惺忪,喊着爸爸。田真才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原来是丈夫过来了,他一脸温柔地摸着儿子的脸蛋儿。田真心里一暖。虽然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田真想她和丈夫到底还是情投意合的。
离开老夏之后,田真换了份工作,和丈夫走到一起。他是她好友的弟弟,初中没有毕业就出来打工。二人大概就像周迅的《李米的猜想》里的男女主角一般。二人年岁相当,脾气也相投。重点是谁也不嫌弃谁。
他愿意帮着她把妹妹抚养成人,这对她来说已然实属难得了。对于活着,她有了新的想法和动力。她默默地劝慰自己,女人毕竟还是需要一个家的,为了谁活或许很重要,或许不重要,她到底是活着的了。可是她却没有用这话来劝诫自己的妹妹。她想,也许人和人的活法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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