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庆揉揉酸涩的眼,坐在床边,两个脚丫子在地上磋磨了半天,总算把一双泥呼呼的脚钻进了人字拖里。迷迷糊糊的又癔症了一会,扭头看了一眼挂在西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在“二”右偏了一点点,意识中总算弄清楚了现在是下午而不是早晨。一个饱嗝带着中午凉面条的蒜臭味喷薄而出。何庆晃到厨房舀了一勺凉水,咕咚咕咚如同饮牛一般。嘴角边两串水珠挂了下来。丢下水瓢,何庆抹了一把沾在下巴上的水滴,开始晃悠悠的往门外走,刚出门遇到二蛋领着一群孩子吵吵闹闹往村头跑,何庆随口问了一句“二蛋,跑这么快抢着去吃妈啊。”二蛋说“村头有人发糖”。何庆随口骂了一句“狗日的,今天啥日子啊”。
何庆半眯着眼往村头望去,水泥路在太阳暴晒下如同火苗上的铁鏊子,路面上的空气也如同喝的醉醺醺的懒汉虚晃着。远处二叔穿着一个土色的西装裤头,趿拉着拖鞋从村头走来,太阳照在他黑黝黝的赤背上,泛着油腻腻的光,就像烧烤架上烤糊了的羊排。何庆问到“叔,村头有啥事吗?”二叔随口回了句“日盛回来了”。
日盛,何庆的发小,家在何庆隔壁,也是何庆的同族弟弟。这个浑小子十来年没回过家了。三天前日强的老爹突然病倒被邻居送进医院,大夫说需要在医院住一阵子,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日盛的堂弟二子给日盛打了个电话。这小子还算有良心,总算回来照顾老爹了,要不都说“养儿防老”呢。
日盛的父亲何正文原来在村西头的“共合小学”教书。因为周围村子都比较小,建国以后就在几个村子的中间,各村一共兑了几垧地合建了一所小学。学校建好以后都想用自己村名给学校命名,挣的面红耳赤也没个定文,听说最后还是正文的父亲也就是日盛的祖父给起了个名字叫“共合小学”寓意合作共用。小学从原来的几间草房慢慢变成今天的两栋楼房。据说何老师还是第一位正式毕业于师范学校的老师。如今已经何老师都退休五六年了。
日盛是何老师的独生子,日盛出生的时候预产期过了十天,难产。原本应该是幸福的一家最后只剩下爷俩相依为命。要说日盛也算争气,小学、初中每次考试都能拿回奖状,可是到了县里读了高中以后,成绩日渐下滑。有一次逃课,老师打电话通知老何,老何着急的找了半夜,一口水都没顾上喝,最后在一家网吧找到正在“扫雷”的日盛。老何咬牙怒目高高的扬起巴掌,可最终也没舍得落下来。按说到了高三本该是三点一线,努力拼搏的时候,每次回家老何也是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可临近一模的时候,又被通知了家长。老何到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日盛正在地上跪着,对面站着一个俊秀的女孩和她的父母。那天晚上,老何找了一夜也没找到日盛,第二天早上,村长在县城护城河边找到了憔悴的老何,告诉他:日盛把电话打到村委会电话上了,说是让你别找他,电话里也没说到底去哪了。后来十年日盛再也没有回过家。
说话间一辆“别摸我”携着扬尘停在何庆跟前,后车门被司机轻轻拉开,日盛从里面下来,大金链子有小拇指那般粗,反着太阳光,显得格外刺眼。眉间一道长长的疤让原来俊秀的面目变的有些狰狞可怕。
一会功夫,门口聚了一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有问日盛在哪发财的,有问老何病情的,日盛回话说是病情没有大碍,请了个保姆细心照料着。
刚才蒸笼的天气眨眼功夫变得阴云密布,“真是六月的天,小孩脸,说变就变”。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落地后溅起一圈扬尘。日强赶紧邀大家伙屋里说话。大雨下了整整一下午,日盛的中华散了一圈又一圈,聊到最后话题渐少,不知谁提了一句“日盛,你家这屋子该修修了”。可不是,当门太师椅的后面,雨水正顺着墙壁滴在挂在奖状前的一把古色古香的二胡上。
说起这间老屋,听说是日盛祖辈传下来的,有的说是日盛太爷在世的时候建的,有的说时间还要早。虽然破旧,但是掩饰不了当初的辉煌庄重。两扇雕花的窗户在破四旧的时候被捣了俩大窟窿,后来日盛的爷爷找了镇里最好的木匠补了补。房檐廊下两个柏木的立柱立在石刻彩纹的莲花底座上。柱子是何老师退休那天漆过的,保留了原来的底色。
日盛的祖辈原来是村里的大户,据说出过举人,在朝里做官,老屋原来有十几间,土改的时候被分的只剩下如今的三间主房。说是主房,其实还不到原来主房的二分之一。门前廊道尽头左转的圆拱后面是一个角门。大门口在院子的一侧靠近壁墙位置,没有在院子正中(据说原来是在中间的),听说门口原来有两个石石子,一雄一雌。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有的说破四旧时被抬了扔屋后的河里了,有的说是被日盛的祖父藏起来了。
第二天,五点多钟太阳已经火辣辣的炙烤着。裹着昨天下雨后的湿气,闷的人喘不过气来,土狗趴在树荫下新刨的土坑里,舌头长长的耷拉着,涎水顺着舌尖滴湿了一大片,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口水。
一会从村头轰隆隆的开过来一辆挖机。一会功夫,路上聚了一大片人。人们小声嘀咕着“大户人家的老屋一般都藏金埋银”。老屋伴着轰隆声成了一片废墟。在挖院子里的石榴树时,挖机被硌坏了一个钢齿。坏了一个钢齿的挖机如同掉了牙的老汉,显得格外搞笑。原来失踪的两个石狮子在石榴树下埋着。只是挖的时候狮子嘴边的石棱被挖机碰断了,狮子嘴里的石球从嘴里滚出来又落到坑里。挖机走了以后,二蛋领着一群孩子在废墟中翻找着。二蛋砸下了门上的两个铺首,一个孩子敲烂了螭吻,剩下一群垂头丧气。突然何庆家的二小子兴林叫到:“这个砖头上有字”。大一点的孩子认出了是繁体“卖”字。兴林说“那意思是不是这个砖头可以卖钱”。二蛋举着手里的半根窗棱说道“屁,你那是半块砖,也就是半个字”。兴林如同撒气的气球,狠狠的将砖块摔了出去。刚好砸在雌狮子脚下的小狮子上,砖块弹到了一边,滚进泥水里。
新房建的很快,也很气派,欧式别墅风格,每间屋子都安装了空调。说是用的新材料轻钢结构。速度快,结实耐用。就是造价比一般的房子高的多。
何老师出院那天,工人正在铺地砖,垒花园。医生说恢复的很好,祝老爷子长命百岁。按照医院的规矩还给何老师送了一大束鲜花。
保姆把何老师搀下,日盛说道:“爹,看看漂亮不,惊喜不”。老何环视了一周,拐杖缓缓的脱离手掌,慢慢倒下,速度越来越快,铛的一声倒在刚铺好的大理石方砖上。
老何走了,还没来得及进新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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