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吴: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日子。那天是元历2242年5月23日,这是在按照你们的纪年体系推演过后我才知道的。在我看来那只是天气晴朗十分可爱的一天,我抬头的时候空中有一朵稠密的云和飞行器坠落时带起的尾迹,我的同胞们更习惯将那天称之为“人类来到的时刻”。
我在外来事务司工作,在学校时主攻表达和写意这两个方向,所以当我们收到消息说有新的物种降临时,他们都觉得我应该去看看。我们在你们爬出来之前赶到了现场,那是一片广袤的深褐色田野,那个破碎的金属机器在空旷的土地上很显眼。先赶到的伙计们已经灭了火,我们穿戴好防护服在安全距离外等待着,给机器里的外来者们留下一些空间,这是惯例。不多会舱门打开了,你们列队爬出来,互相拉拽拖扶,笨拙得像刚出生的约克。约克是一种四足的小动物,它们成年后会长出花纹漂亮的皮毛和灵巧的爪子,大个的约克站起来时跟我们差不多高。但在它们刚刚脱离母体的时候很脆弱,也没有毛,摸起来滑溜溜的,这就是人类给我们的感觉。你们藏在厚重的白色服饰下,紧贴着你们的飞行器围成一个半圆,如同初生的约克凭借本能向它们的父母靠拢一样。
我们不用多看便知道这是一个智慧物种,这不怎么常见,但以往我们有过类似的经验——通常智慧物种意味着麻烦。但是当为首的那个人类摘下头罩向我们展示她的脸时,我们都有几分惊异,因为她与我们实在太过相似了。现在我们都知道她叫克里斯蒂娜.哥伦布,这是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字,但那时我感知到的只在是一团亚麻色与白色混在一起的光圈。
我倒也没期待着触手或者粘液,但我原本以为见到的会是某个和我们有明显不同的物种,起码要像我们和约克一样能一眼分辨出来不同。但我们所见的是一个和我们极其相似的个体,她上前一步,向我们靠近,发出一声噪音。在亲眼看到她的嘴唇翕动之前,我以为这个声音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紧接着我意识到她可能是通过声音在传递某种信息,就像动物一样。
我下意识地对她伸出手,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指望她做出回应,事实上她也伸出手了,但当她脱去手套之后我们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她握住了我的手,我张开的灵孔没有感知到任何信息,只有比我略高的温度和湿意。灵孔是我们手掌上的那个小洞,当我们打开灵孔的时候里面会露出藤蔓似的线体,当我们灵孔相对时这些线体会纠缠在一起,我们可以直接交换信息。文字化项目组决定称呼它为“灵孔”,因为用你们的观点看来它使我们灵魂相连。
你的同伴们发出了更多噪音,我从未见过某种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会这样吵闹。他们围上来,先是向我们用仪器展示了按某种频率跳动的光点,我们仍然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于是他们继续重复着这个过程。
我厌烦了,我能感知到无聊和紧张两种情绪,但很快来自于某位年长者的温暖的善意将我们包裹起来。在冷静下来之后我扒开了我的防护服,抖落出翅膀,凉爽的空气使我心情愉悦。眼前的生物突然沉默下来,我抖了抖羽毛,趁着这片刻的宁静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一群外来者。你们似乎不具备攻击性,但也无法交流,这让我们感觉很为难。我们总不能任由你们留在荒野中,像约克一样自己去感知。就在这个档口,人群当中有一个人突然跪了下来。
那就是我第一次感知到你。你脱下了罩在身上的那层白色的玩意,露出里面与夜空颜色相近的底衫。那是很粗糙的面料,显出漂亮的线条。在我们的注视下你屈下腿,膝盖抵在地上,两只手支撑着你的身体,在缓慢地做完这一切后你低下头看向土地。
你在感知土地,我猜测,并将这理解为善意。你也是刚刚这群生物中唯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这让我对你生出了几分好感。妨碍感知是项很粗鲁的行为,但我不得不把你扶起来,因为你太过虚弱必须立刻接受治疗。
你的手上同样没有灵孔,因此你无法连接到我的意识,但你确实感受到了我的想法。你看着我,安静地颤抖着,借着我的手勉强站立。你的同伴还在发出没有意义的噪音,在我感到烦躁之前,其他人用食物和保暖的毯子止住了他们。
你总是问我对于你的第一印象。你知道我倾向于感知色彩、形状和温度,而非声音和气味,在这里我试着将其文字化:那是寒流过后第一缕吹过我翅膀的风,它托起我掉落的羽毛,拂过我胸前的红晶。那是令我舒适的温度,是柔和的黑色海面和水下轻轻摇荡的藻类。再一次的,我需要声明你们的交流方式实在太过局限,我永远无法用你们方式让你明白我对你的感受。
我们研究了你们带来的所有随身物品。你们初步掌握了锻造和冶炼的技术,起码这些东西能够支持你们做一次短途的星级旅行。你们欣然接受了我们提供的住所和其他一切能维持你们生命的物资,并竭力证明你们并无恶念。
在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外来事务司发现了你们中间存在着起码六种传递信息的方式,三种需要以声音为媒介,两种要通过意义不明的图形来传递,同时还有一种是依靠肢体动作(主要是手部动作)来表达。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们的五官和体感温度也有传递信息的功效,这些低效的交流方式可能是因为你们没有灵孔所以无法直接感知彼此的思想。
他们对我们的交流方式同样感到好奇,于是我们为他们演示了如何通过灵孔传递信息——握住彼此的手,让手掌中央的孔洞相连,读取对方的感知内容。但我们无法展示别的——比如我们可以在熟悉之后可以无视距离直接找到我们想要的联系的人并直接读取对方感知内容,又或者我们是如何使用红晶的。我们每个人都佩戴着红晶制成的饰物,在地下、天空中和建筑物里以及所有你们看见与看不见的地方都有红晶铺成的线路,这些线路汇集成网络覆盖了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当我们张开灵孔抚摸红晶的时候,同样可以感知到来自同伴的消息。
你们对所见的一切都表示出惊叹,对我们的住所、我们日常生活和我们本身都显出了极大的兴趣。我们两个种族的外貌和体格无比相似,但又有不同。比如我们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一些小特征,我有翅膀,这是我们家族共有的特点,而我的朋友有的有尾巴、有的有与动物相似的双耳或者瞳孔。人类的个体虽然也是不同的,但你们似乎没有这些。
你们简单粗暴的分法也让我们大开眼界。我们留意到在你们的队伍中分成两派,你是一派的领袖,而克里斯蒂娜.哥伦布是另外一派的领袖。我花了很多工夫去琢磨其中的奥秘,最后还是从动物身上找到了解密的钥匙。当然,许多生物都依靠能否生育这一事实来自我分类,只是我们不太习惯“分类”智慧物种。我们的文化中只有两种概念——个体和包含所有个体的集体。毕竟身体和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不明白把个体分成一个个小群体有什么意义。
在意识到你们的交流方式后,我提交了申请,于是文字化实验组迅速成立了,我是其中最活跃的那个。在我们分享彼此的想法时,所以人都被我的感知内容吓到了,他们说那段时间我感知到的都是鲜艳明亮的颜色和炽热的温度。你应该还记得我在你旁边反复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像是嚎叫的野兽。婴儿期过后我们就不再用声带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原来还能弄出这么多响动。你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一度让我觉得不安和挫败。我等待着你回以声响,但你只是指着自己的喉咙给我们看那一道疤痕,原来这就是你的特征,难怪你不像你的同伴那样聒噪。
感知声音本身就不是我的长项,所以我后来专注于通过别的方式跟你交流。我们第一次取得突破还是你蘸着哀乐果实的汁液在桌面上画出我的轮廓,我凭借那双翅膀认出了自己,于是我指了指我自己。哀乐果是一种我们都喜爱的食物,它能让我们感知到不同的味道,而且它的颜色很好看,就像是日月交替时的天空。但从你伸出食指涂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从此之后这一定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
交流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我们的种族能够达到这种高度与我们的交流方式有直接的关系,我们能够迅速的传递信息、分享知识,而且我们能够感受彼此,当我们的精神连接时我们没有任何的秘密,所有不堪的东西无从躲藏,而我们也不为此感到羞耻,因为我们知道这些是正常的,而且我们也会感受到他人的痛苦与善意。而明白你,一个外来者、一个无法交流者的信息,让我更觉愉悦。
你看到我的动作之后猛烈地点头,让我有点担心你那纤细的脖颈会折断。你的同伴们发出一阵响动,我相信那代表着喜悦和激动,是积极的情感。其中有一个人指着你,喊了什么,那是一个单音节词。我试着模仿这个声音,这有点难,但是几次之后我成功了。你攥紧了你的手,咧开嘴,我想着也是积极的意思。然后你又在桌子上画了什么,这次我无法理解的图形——吴。这像是一个叠加在一起的符号,你点了点它,然后指向你自己。
原来它是你的名字。我又试了一次念出它,这不单单是个音节了,它有了含义,它成了具体的事物,它变成了你!
我当然也有名字,我们都有名字,但我没办法告诉你要怎么念出它。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孕育我时某一次无意识的呢喃,我妹妹的名字是她出生那日从窗边飞过的一只槲宁。槲宁是一种漂亮的生物,它们有着斑斓的色彩,总是绕着初生的生命飞舞,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曾经见过的东西,类似于蝴蝶或者飞蛾。
但我要怎么向你解释呢?那一刻我让我的嘴先于我的思想而动,我决定以我发出的声音为我自己命名,那将是你能理解的称呼。
“哈纳。”我说,再度指向我自己。这也不再仅是一个“响动”,它代表着我,那一刻对我而言它的含义是深夜的星空,因为你的眸子让我想到了星星。
我们进展迅速。我带你走过我们平日生活的地方,从你们的安置处走到了我的住所和工作的地方,虽然借助交通工具我们眨眼间就能完成这趟旅程,但我想你或许会想四处看一看。我们的街道很宽,除了快速穿梭沿着轨道运行的球型车以外,路上只有我们两个。文字化实验组还在研究如何命名这一切,我还无法描述那副场景,反正你也亲眼见过了。
我为自己感到骄傲,在学习你们的交流方式这项工作上没人比我更快。他们还在纠结于细枝末节的词汇和语法,你们的种族分享了很多资难,看起来你们同样也认为这是件困难的事。而我们两个则已经进步到了另一个高度,越过了那些琐碎,聊起了抽象的东西。
你对我们的社会制度和生存方式很感兴趣,当时因为文字化实验组的进展不大很多事情我都没办法解释,在这里我或许可以重新讲一讲。就像之前说的,我们有效的交流方式使得我们的种群团结、智慧且和平。我们不必消耗时间在知识积累上,我们现有的技术能够驱动机器替我们完成所有生产类的工作,我们自己只需完成创造性的工作,而我们生活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去感知。
我们的族群绝不是一盘散沙,但也不像你们那样等级分明。平日里我们各司其职,但所有人都要周期性地分享自己的感知内容,没错,整个族群都要参与。这是件很美好的事,我一开始对你的消极态度感觉很不满,你似乎联想到了你的族群曾经经历过的事。但在这里,对我们而言,连成一个整体是十分怡人的体验,我们学习、贴近彼此、互相了解……你永远想象不到他人感知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从不同的视角去看同一个东西会产生如此不一样的效果,除了欣赏和感激之外我不会有别的态度。
你无法想象我们的世界。你的族群总是以己度人,以你们的标准来判断一切,这实在是太自大了。可另一方面你们又那么自卑,乐于将自己放在低位,总要依托什么才能活下去。对,我说的就是你们所谓的宗教这个概念。
你对我的翅膀很感兴趣,我不知道用“迷恋”这个词是不是更准确些?你给我解释了这是因为你们有名为宗教的概念,而有羽翼的人形生物在。你同时用了“英俊”形容我,这是个积极的词,虽然我无法理解,但是我还是很开心。我带你去看了我们的藤蔓,那株在星球正中央的巨大生命体,我们站在地上时甚至看不见它的顶端。我跟你说过在这里,当我们的肉体因各种原因损坏之后,我们的意识会依附在这株藤蔓上。当我们打开灵孔去感受藤蔓时,我们能感知到这些意识,他们也能感知到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也不为自己从何而来感到困惑,所以我们不像你们那样需要超越我们的力量来安慰我们吧。
你当时的样子实在很有趣,问我的问题也很有趣。你问这是否是我们的神,反正是类似的含义,是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不懂为什么你们总是把某样物品或者某个人放在如此之高的位置,所以我说它很重要,但它不是“神”。
藤蔓足够老,但我们头顶的天脚下的地都很老。它与“生命”相关,但我们呼吸的、食用的和得以安寝的也都用生命相关。入口的饭食和藤蔓有高低之别吗?单从它对我的意义来说,似乎没有区别。
我们的文明依赖感知。在你们来之前,我们也曾经尝试着去探索更远的地方,最后却是失望而归。我曾在藤蔓中感知过那种孤独,那种不被其他智慧物种理解的孤独,那种无法交流的孤独。但我们没有因此停滞,因为我们知道万事万物每一个个体都是动态的,也因此具备了无限可能。倘若说我们有什么敬畏的,那我们敬畏的就是这种无限大的可能。
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想过我会发出声音,我没有想过我会尝试用语言和文字这种低效的沟通手段与人交换信息,我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感知到如此奇妙的内容。我所敬畏的可能让这一切发生了,你和我让这一切发生了。
我和所有人分享我所感知的,这没什么可害羞的,我为何要为爱你而感到不适?不要把我或者我们放在高处孤立起来,不要再屈下腿除非你想感知土地。亲吻我,拥抱我,或者只是看着我,总之用你的方式来感知我。因为同样的,我会用我的方式感知你。
我感知到的除了喜悦外再无其他。
你的,
哈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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