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 文革三
那时林彪可是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被称为毛主席的亲密战友，现在又是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接班人。有一本小册子，叫《毛主席语录》，是把《毛泽东选集》里的一些段落摘录下来编繤而成的小册子。在《语录》的扉页上有他的亲笔题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还有“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就是“四个伟大”的出处。自此，他把毛主席的威望提高到一个史无前列的高度。
那时称《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为“红宝书”，在全中国，毎个人手里都要有一本“红宝书”，那时有一句话是“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红宝书”不可以不带“。不管是谁都要将之视为随身宝贝，片刻不离身。后来有些单位还把《毛主席语录》做得越来越精致，越来越小巧，用来作为赠送宾朋亲友的礼物。如果谁有一册好的《语录》，那是很值得别人羡慕的。我至今仍还留有一本5X7厘米的小《语录》本。
《语录》是越做越小，与之相反，像章却是越做越大，我看到过最大的主席像章有足球那么大，在伟人像的下面还有林彪的亲 笔题字“大海航行靠舵手”或者是“四个伟大”。有铝质的、铜质的，还有景德镇用瓷烧制的伟大领袖的像章。以及其它各式各样、大小不一、五花八门的像章不下几千种。能得到一枚好的像章也是一种荣耀。那时人人都必需要佩带伟大领袖的像章，地、富、反、坏、右份子是没有资格佩带主席的像章的。后来有人开始收集各地方、各式样的像章，相互交换，互通有无，收集多的人有好几百种。再后来像章还成了一种另类的收藏品。
那时全国所有报纸、刊物的头版都要刊登一段毛主席的语录，在写文章前都要先写一段主席的语录，连写家书也要先写主席的语录。后来印刷厂在印信笺时干脆把主席的语录都印在了信笺上方。
1968年，巴基斯坦的外交部长埃沙德.候赛因访问中国，送给毛主席的礼物是一筐芒果。据说主席舍不得吃，要把芒果送给全国的工人阶级。《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通栏标题是：《最大关怀最大信任 最大支持 最大鼓舞，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永远和群众心连心》。这是对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领导下，团结、战斗的全国工人阶级和广大工农兵群众最大的鼓舞、最大的关怀、最大的教育、最大的鞭策，可全国有这么多的工人，给谁好呢？于是下面各级领导就想了一个办法，用塑料做了很多仿真芒果，让全国的工农群众来参观，真切体会伟大领袖对全国人民的关心、爱护。
大家都急切等待着毛主席的芒果莅临我场；我们搞宣传的几个人都在忙着做迎接芒果来场的准备工作；锣鼓队、红地毯、安排展示场地、为广播站写的欢迎词，选好了迎宾曲；等了好多天，伟大领袖送给工人阶级的“芒果”终于轮展到了我们场里。“芒果”是用大红金丝绒布衬底，放置在一个漂亮的、透明的塑料盒子里，安放在大礼堂的大门内侧。背景是我画的主席画像，写上“最大的关怀、最大的信任、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鼓舞”。
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广播站的大喇叭里一遍遍放着“迎宾曲”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以及代表全场广大职工向伟大领袖表示感谢的致敬词。各林、分场也派了不少代表赶到总场来瞻仰，大家恭恭敬敬排着长队，怀着崇敬的心情，注视着毛主席从北京送来的“芒果”，虽然都只见其形，不知其味，可都久久不愿离开；更有一些虔诚的同志，满含热泪高喊着：“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个情形，现在看来是那么夸张，可当时是真真实实地发生过，并且我自己也确实曾那么地激动、澎湃……年过七旬回想这些，心境却无法再用语言描述。
在那个岁月里，毛主席、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毛泽东思想都是至高无上的，除了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其他人都可以怀疑，这就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林彪也不能怀疑，不能打倒，是因为毛主席已经在1969年4月中国共产党九届一中全会上确定了林彪同志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并正式写进了中国共产党党章，所以谁把茅头指向林副主席，就是指向毛主席，就是指向无产阶级革命派，谁就是反革命。
那时在天安门城楼或是其它公开的场合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总是“三巨头”，即毛泽东、林彪、周恩来，后面跟着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中央文革”的几个人，其他的那些开国元勋都基本上看不到了。
林彪副主席还说：“对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去逐步理解”。所以不管你理解不理解，你一定要坚决照办。毛主席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人人都要参加，这是阶级斗争，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每天一起床，什么都可以忘记，唯有毛主席的语录和胸前佩带的毛主席像章千万不可以忘记，这是每个无产阶级革命者必须做到的。一日三餐到食堂吃饭前每个人都要高举《毛主席语录》，对着毛主席的画像，高声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唱完歌还要高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做完了这些功课才能开饭。这是餐前都必需要做的仪式，这就是林副主席讲的每天要对毛主席“三请示，三报告”，也叫“早请示，晚报告”。
为了表达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在毛主席像的下面贴上一个大大的“忠”字，“忠”字下面的三个点是用三颗心的图案来表示的。各地文艺宣传队开始流行跳“忠字舞”，也有几十人甚至几百人的大型"忠字舞“表演，队员统一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臂上带着红袖套，手拿《毛主席语录》，边跳边唱着歌颂毛主席的歌曲，动作整齐划一，表情虔诚而亢奋。
一天早上去食堂吃饭时，我和往常一样，面对着食堂里取饭菜窗口右上方挂着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像开始做“三请示，三报告”，刚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不省人事倒在地上。醒来时，我已被同事送到了场职工医院，经医生检查说是“低血糖”引起的休克。按理说，低血糖是经常不吃早饭或者饥饿了才会引发低血糖昏迷，可此后不管是不是空腹，我常会发病晕倒，可能是形势越来越紧，心里的压力太重的原因吧，可是在”文革“以后，我这老毛病竟也就不治而愈了。
陂头邮电局有个邮递员姓廖，当年五十多岁。在做“三请示，三报告”仪式时讲了一句：“这像是在拜菩萨”。马上就被造反派挂上“污蔑伟大领袖，把忠于伟大领袖的行动说成电封建迷信，这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马上被批斗，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当众游街，还要他拿着一面锣，一边敲锣一边高喊“我是反革命，我罪该万死”。
有一次探亲回家和母亲一起从上海坐船去海门，一上船也照样要做“三请示”，可见这样的仪式已经在全国统一了。当母亲手拿《毛主席语录》，唱着不入调的，“绍兴大板”版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时，那特别虔诚和严肃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却又不敢笑出半点声音。母亲是浙江绍兴人，平时哼哼绍兴戏还跑调，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唱过什么歌。
我们场虽然地处南方，但因为在山区日照时间短，在冬天还是要用木炭烤火取暖。“文革”期间，生产、工作基本停止，但各科室还要照例上班报到。大家围着火盆，有时闲聊，有时学习“老三篇”，或者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次，财务科的周会计坐在火盆边取暖，突然佩带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掉进了火盆，木炭火烧得正旺，等找来了火钳，铝制的像章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讲了出去，该着周会计倒霉，造反派查了他的档案，成份又不是“红五类”，接下来当然又是批判，又是斗争。
还有一位老兄，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养成的习惯，上厕所用报纸来擦屁股，文革后竟然没想到改正，那时的报纸和以前可不一样了，随便翻开哪一张都有毛主席的语录、毛主席的照片，那天当他在办公室拿了一张旧报纸准备上厕所时，就已经有有心人注意他了。那是什么罪名啊！拿着领袖语录和像片的报纸擦屁股，这是对毛主席怀着刻骨仇恨的阶段敌人才会这样。当他从厕所里出来就被造反派扣下了，照例又是批判，又是斗争。
还有一个爱咬文嚼字的，又没什么心机的同事，闲得没事和人讨论，他说：“现在大家都说毛主席万寿无疆，其实‘万寿无疆’这个词本来就是矛盾的，‘万寿’是代表一万至几万，而‘无疆’却是无边无际的了；还有说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一个人身体健康就不错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没有永远健康的人，祝他健康说明他现在肯定不太健康”。此话一出，后果可想而知了。
这时场里的各种造反组织也自然地消失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场里的三个主要领导被调到全南县去了，当干部的照样当干部，当领导的照样当领导。造反派里面被评选到打、砸、抢分子的，轻些的给个处分，厉害的调到全南县钨矿，有的还判了刑。李金福、赖信全都进了监狱，说是在八一垦殖场的‘一.八’事件中打死了人，又干了不少坏事。像我这样参加过造反派又当过小头头的都算是犯了路线错误，没判刑已经祘是宽大处理了。就都是受了李、赖之流的蒙蔽。
1969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召开。会上决定林彪为中共中央副主席，并且修改了中国共产党的党章，在里面写上了“林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中央文革的江青、康生、张春桥、姚文元都进入了中央政治局，同时也正式下达了一个中央文件：永远开除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党籍。
据说在会上还有代表提出，在修改的党章里要把陕甘宁民歌《东方红》取代《义勇军进行曲》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形势像黄山上的云雾扑朔迷离，场里生产基本停滞，中央政府里要打倒的已经打倒，要上台的也都上了台，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血青年们高涨的热情冷却下来，有人开始冷眼旁观闹剧唱罢后下一轮由谁登场，有人迷茫得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有人急切地撇清自己设法登上下一个高峰。
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洗礼，真正是触及到了人们灵魂的深处，人的思想也会脱胎换骨，就如在运动中成长起来。静下心来想一想很多事情都会更加看得清，想得明。
这时我跟着原来工业分场的“走资派”，现任总场主管工业的副场长崔源泉到南昌去办事。记得那时的南昌热得像个蒸笼，能感觉到皮肤眼里不断向外冒汗，南昌真不愧享有中国四大火炉之一的称号。
我们住在南昌八一大桥边上的场里驻南昌的办事处。下午三点钟，崔场长叫我跟他出去一趟，我也没问去哪里，由智天宝开一辆面包车。车子左转右转开到一个好像是叫“三经路”的地方，那里的路是以经纬线来作路名，路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很少有人经过，显得有点神秘。车子在一个大门前停下，门口有两个佩枪的军人，崔场长下车向卫兵出示了证件，还向他们说了些什么，一个军人就去岗亭里打电话，不一会就让我们进去了。当我们走到一个小楼，一进门崔场长就对着一个坐在沙发上穿着汗衫、裤衩，手拿着大笆蕉扇的老头称“司令员”，我猜想这位肯定就是原福州军区司令员邓克明了。
原来崔场长此行的目的，就是想通过这位高级干部了解一些当前扑朔迷离的形势以及看法。我们都以为身居福州军区司令员的高层领导，应该对中央内部的情况和政策更了解一些，可司令员同样对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他说：“你们问我，我去问谁啊？只有慢慢地看，慢慢地等。反正天不会塌下来”。崔场长本来是想到高层摸摸底，结果还是一无收获。
接下来的形势急转直下，不知从哪里开始，全场都搞起了“忆苦思甜”活动。从杨溪农场开了头，作为样板，各林、分场都派代表去杨溪学习，我是作为总场宣传科人员去的。
晚上，在杨溪农场的场部来了很多人，挤满了小礼堂，听郭子田和他母亲诉苦。会场里播放着悲伤的音乐：“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把怨伸……”灯光很暗，现场氛围被营造得很是凄惨。郭子田的母亲（她不是场里的职工，是来看望儿子暂住在场里的）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讲她以前受的苦。我估计有一半人没听懂她说了什么，我也基本上没听懂。但却见大家都低着头，还听得到抽泣的声音，还有的甚至放声大哭。有工作人员从养猪场里搞来喂猪的米糠，做成糊糊让大家吃，说这就是旧社会里贫下中农吃的粮食。有些人想吃又吃不下，可不吃又不成，看到大家都吃，总得强迫自己也吃下去，我和大家一样，也闭着眼睛吞下了。
不久场里又换了领导，从全南县里调了一个十八级的干部王治国任场党委书记，原来的副场长崔源泉任总场场长。
党委书记王治国读过函授大学中文系，口才相当好，他第一次在大礼堂作报告时，口齿伶俐、思维敏捷，逻辑清楚，没有“嗯啊”，“啊呀”的官腔，很令人佩服。那时造反结束了，要开始“抓革命，促生产”了。王书记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全场动员，扭亏为盈，打翻身仗”。
而那时全场唯一的资源就是山上的树木、毛竹，虽然水电站已经发电，但是一些刚办起来的厂仍不成气候。扭亏为盈主要还是要靠卖“木头”。让供销科派出得力的人员到省厅，争取批得更多的砍伐指标。王书记亲自下林场动员，集中一切力量砍木头、运木头，还要求各级领导都下到一线，搞好后勤，让职工吃饱吃好。可那时的条件哪里能够如王书记所说吃饱吃好？能吃饱就已经是不错了；但是职工们见党委书记这样关心体恤大家，都特别感动。
潭口林场通到分水垇的公路终点有一个能用来汽车调头的大圆盘，三面环山。在圆盘的中间有一棵参天大松树，直径有一米多，要三个人才能得抱住。当时测量队在公路施工时特意留下了这棵大松树作为地标，又可以作为一个景观。为了扭亏为盈打翻身仗，这棵大树也被砍掉了。因为这棵树好砍，运输又方便，而且一棵树就有好几个立方。
我们场里有一个化工厂，主要是提练松香和松节油。把从松树上采集来的松脂加工成松香和松节油销外贸的，后来因为大松树都砍得没有了，化工厂没有原料，生产也就基本上停止了。
那时还接到军区的命令，要找一种叫青岗栎的树木，用来制作枪托。这种树特别坚硬，大一点的青岗栎树又很稀少；为了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支援部队，只好发动大家到深山老林里去找。
在工业分场汽车运输队，党委书记对驾驶员和汽车修理工也作了动员。场里一共只有七辆解放牌卡车，要求人停车不停。有一天，有二辆汽车发生了故障，他就在那里蹲点，要修理工加班加点修好，要求第二天一定能够出车。党委书记在边上，工人们能懈怠吗？当然都要加班加点埋头苦干，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把了。晚上九、十点钟，王书记把汽修班的工人狠狠表扬了一通，说大家发扬了“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革命精神，然后又去食堂让炊事员下了几碗面条，每碗面条加了一个荷包蛋，亲自端来慰问大家。工人们吃了面，干了一个通宵总算把车修好，虽然很辛苦，但大家都说这个干部好，能够关心职工。
汽车装木头、毛竹，车箱很容易坏，经常要修理，场里专门找了几个木工做车箱。在汽车上装一两百根毛竹是很不容易的，那装着毛竹的汽车就像是苏联的喀秋莎火箭炮。那时的卡车都使劲超载，超得越多越好，开起来摇摇晃晃的，要是让现在的交通警察看到，肯定会罚款。那时好像没有人管。
在党委书记王治国一年多的领导下，八一垦殖场总算有了少许盈利，打了翻身仗，在全省农垦系统得到了表彰。可能是他领导有方，这也是他来到八一垦殖场的政绩。不久就被调到赣州地委宣传部去了。后来有人在赣州市人民医院见到他正在排队挂号看病，同他打招呼，他感慨地说：“我在八一垦殖场大家把我当高干，生了病住高级病房，特殊护理。可是到了赣州市，像我这样的干部在大街上用扫帚都可以扫出一大堆来。你看我到医院看病还要自己排长队挂号”。
王治国书记离场后，场里职工各有各的评介。有的说他“领导有方，深得民心”；有的说他“花言巧语，老奸巨滑”；但是有一点大家都有共识，就是虽然打了翻身仗，却使很多青山都剃了大光头，林业资源消失贻尽。连自己场里的火柴厂、纺器厂、胶合板厂都没有了原料，只好向附近公社的老俵去买；原来场部旁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大河——“黄田江”（赣江的支流），也变得混浊不堪，暴雨季节还经常发大水，造成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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