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帆是赭红色的,像被岁月浸过的朱砂,在东海的蔚蓝里一抖,便溅起三十年前的浪花。那艘木壳的“守望号”横卧在码头,船舷上一道道刻痕,是风浪用牙齿啃出的年轮,也是老林亲手写下的日记。
台风来得毫无征兆。
那年夏末,父子俩出海补网。午后天空像被利爪撕开,乌云泼下,浪头一层层叠成移动的墙。老林吼得嘶哑:“收帆——!”声音被风撕碎,只剩口型。阿远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里有刀光,那刀斩向风、斩向浪,也斩向自己的惧意。帆绳在掌心勒出血槽,咸的海水腌进伤口,疼得发烫。就在主帆即将被狂风撕成碎布的刹那,老林抡起砍刀,斩断一侧帆索——船借风势猛地甩尾,暗礁的獠牙在船底擦出一声闷响,擦肩而过。
风停了,父子瘫坐。阿远摸着舷板上一道新鲜的裂缝,像摸到死亡的肋骨。“爸,你这辈子就没想离开海?”老林把破帆拢在怀里,像搂住一只受伤的鸟:“帆离了风是布,人离了海是魂儿没处挂。”
阿远还是没留下,城市的霓虹像巨大的网,把他从海里捞起。他西装革履,指尖敲着键盘,像敲一面没有回声的鼓。偶尔深夜,他会梦见赭红色的帆,醒来只剩空调吹出的冷雾。
再回渔村,是三年后。老林坐在礁石上,背对陆地,面朝空荡的海,像一枚被岁月磨钝的钉子。守望号泊在岸边,帆垂如老人的眼睑。阿远喊了一声“爸”,声音在咸湿的空气里颤了颤。老林回头,目光穿过儿子,先看见了他背后那片海,才慢慢对焦到儿子脸上。那一刻,阿远发现父亲的眼白也染了帆色,赭红里漂着灰。
夜里老林把舵柄交到阿远手里,木柄被三代人的手磨得发亮,像一块温润的玉。“你爷爷把舵交给我时,说了一句话——”老林顿了顿,喉咙里滚过一阵风,“‘船不是家,岸才是;可没有船,岸就是牢笼。’”
阿远留下学补帆,学捻绳,学用掌心去试风向。键盘上的细长手指被麻绳磨出血泡,血泡又长成茧,茧上再嵌进木刺,日复一日,竟也开出粗糙的花。新刷的赭红漆在太阳下流淌,像给老船重新注入血液。
又一个台风季。阿远独自升帆,帆吃满风,嘭地一声,像心脏起搏。浪头跃上甲板,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从浪里浮起:“左舵三!”——那是老林在岸上拄着拐杖,用一生喊哑的嗓子,隔着雨幕替他导航。船头劈开一道黑浪,浪碎成白沫,像无数只手在鼓掌。阿远突然明白,父亲当年斩断的不是帆索,而是自己退路的缆绳。
返航时,雨歇云开。守望号赭红的帆贴在天空的伤口上,像一枚朱砂印章,盖在海的信笺。老林站在码头,拐杖被潮水打湿,像一根返青的枯木。阿远抛缆,缆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准套住木桩——那声音清脆得像三十年前,父亲把舵递到他手里的回响。
船靠岸,帆落下。阿远扶老林上船,两人并肩坐在舱口。夕阳把海面压成一枚巨大的铜镜,映出两代人的剪影:一个佝偻,一个挺拔;一个像收拢的帆,一个像张满的帆。浪拍船壳,咚咚,咚咚——像心跳,也像约定。
老林伸手抚摸新刷的帆,指尖沾了漆,像沾了血。“颜色比当年艳。”他说。
阿远笑:“我添了点朱砂,也添了点我的血。”
老林咧开没牙的嘴,风从缺处漏进去,发出轻轻的哨声。
船在,岸在;帆老了,帆又新了。风一过,赭红色的帆抖了抖,像对大海说:
~我还在。
岸便回: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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