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周六,小丁都能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才醒来。今天不知怎么了,睁开眼看了一眼闹钟,才六点四十。这几天的心神不宁害得他连周六也不能好好睡个懒觉了。小丁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在他懊恼之际,手机在耳边一阵嗡嗡的震动,小丁眯着眼准确地抓起手机,满眼怨怒地瞄了一眼来电显示,这一瞄不打紧,只见小丁的上半身一下子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们见一面吧。”电话那头的语言很简短,像是被某种电波干扰了,伴着呲呲啦啦的声响。在这阵呲呲啦啦的声响过后,电话断了。电话上的来电显示赫然写着“爸爸”两个字,他们上一次通话已经是三年之前了。这不禁让他想起某些事情,比如说他被无休无尽的工作填满的世界之外的中元节。
他买了一束香槟玫瑰。他不清楚爸爸喜欢什么花,只记得爸爸喜欢给妈妈买香槟玫瑰。他赶到了郊外,那个叫凤凰山公墓的地方。
在走向那座坟茔时,他又想起了早晨那通电话。电话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填补了他内心那个像要把一切情感都埋葬的黑洞。
“老丁,你知道吗,上午有个骗子冒充你给我打电话,好像还装了变声器,声音特别像你。要不是都三年了,我怕是还觉得你的离开是错觉,是我自己给自己讲的故事。说实话老丁,你走了之后,我连家都很少回了,我不敢回。”
“但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多少年了,你知道我脑子里除了工作之外唯一的事情是什么吗?是我初中的时候,你逼我写作业,我就把门窗全锁死了,隔着阳台隔断的玻璃冲你哭冲你吼。我当时怎么那么缺魂儿,我怎么那么不要脸。”小丁在坟前跪着,一边叫喊着一边抽自己的脸,甩下来几滴眼泪,打得花瓣微微颤动。他也明白,世间最无用的是对死者的忏悔。这段话更像是他的一种宣泄,一种回家后卸下所有坚强的依赖感。
“别哭了,你不怕丢脸我还怕呢。”一个幽幽的泛着蓝光的声音传了过来。老丁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朝他看,又指指旁边各式各样的墓碑上面坐着的“人”。小丁全身的血突然涌上了大脑,脸涨的通红,眼泪在炽热的脸颊上瞬间消失,心脏像要在这一秒里跳完一生的次数一样在他的血管里隆隆作响。他手脚并用爬了几步,挣扎起来,带着惊恐的表情一步一回头踉跄着出了墓园大门。
老丁坐在车前盖上,手里拿着香槟玫瑰,被儿子惊恐又愤怒的脸逗笑了,似乎那苍白的皱纹里挤出了一点血色。
“老丁,你想干嘛,早晨你给我打的电话?”小丁的胸口还没完全平静,衣服被里面不停起伏的心绪撑的一张一缩。“白天,你想吓死我然后老丁家断子绝孙吗?”小丁把恐惧和哀伤、惊喜全都转化成了宣泄出来的愤怒,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父亲吼出这句话的。“带我回家吧。”老丁一边说,一边钻进了副驾驶。作为一个鬼,几毫米的车门缝隙就足以让他穿梭自如。“咱们先去买生犀,等两点你妈妈快午睡醒的时候再回去。”
燃生犀,人能与鬼通。这件事是老丁昨夜回到公墓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候的公墓明显和平时有所不同。有人燃了生犀,周围的几家墓穴都受到了影响。老丁突然发现,他可以抚摸墓碑上自己的名字了。这件事对他的意义就像有人在生前录视频主持自己的葬礼一样。他意识到,他突然多了一天的时间。
于是他偷偷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它完完整整地放在丁妈妈的梳妆台抽屉里,和他大学毕业送给她的那块表一起。他给小丁打了那通电话,他想回家。
他们在门口点燃了生犀,缕缕的青烟缭绕,让老丁家门口的楼道化身成为了亡灵的天国。
小丁的妈妈被烟呛得咳了两声,从床上慢慢走了过来。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梦,你还在睡着。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
丁妈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开口却先是一阵咳嗽。
“你不用说话,这里不适合你。我就,我就说两句话就走。”
小丁紧捂着嘴巴,借着烟雾悄悄下了楼。小丁在楼下低低的呜咽声成为楼上天国的背景乐。
丁妈妈用手赶着眼前的烟雾,朝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慢慢走了过去。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细数前面四十年和他一起生活的光阴。老丁把手里的花递过去,那花上现在沾了小丁的泪,老丁的泪,那些泪水在生犀的烟雾里闪闪发亮。丁妈妈笑了,抱住了眼前的人。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小丁忙的时候你可以多去找陈姐聊聊天,别一个人看报一看一上午。还有啊,别贪便宜买超市晚上不新鲜的特价菜,退休金不是不够你花。”
丁妈妈的头在老丁的肩膀上蹭了两下,老丁知道,她都明白的。但老丁不知道,这时候的花上又多了两滴眼泪。
“那我回去继续睡了,你保重自己。”丁妈妈没忍住开了口。她也很不舍得,但她必须开这个口,她无法想象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时候美梦破碎会是怎样的心碎。她拿着玫瑰花,在老丁的脸上亲了一下。老丁仿佛真的置身于丁妈妈的梦境,置身于天国之地,远离黄泉的孤单、喧嚣、抱怨、薄情。在这里,他还是那个有爱、有温度的活生生的人。
烟雾遮挡了丁妈妈离去的背影。老丁踩灭了还在燃着的生犀,梦该醒了,这时候小丁才看见老丁红肿的眼睛。这双像血一样红的眼睛衬得老丁的脸色更加惨白,使得小丁不得不想起来他已经失去父亲的事实。
他也抱了上去,刚刚风干的泪腺再一次像火山一样迸发。此刻的他年龄似乎缩小了十倍,像孩童吵着爸爸要买冰激凌的样子。
老丁就这样在他的怀里伴着生犀的香味消失了。小丁失魂落魄的走到丁妈妈床前坐下,试图证明他不是一个人。丁妈妈的眼睛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睁着,看着手里的香槟玫瑰。
“妈,我回来了。”
丁妈妈转过头,笑了,鼻尖上还没来得及滴落的眼泪滴在床上,打湿了一片。那天晚餐上,小丁看到了所有他和老丁爱吃的菜。它们每天都躺在丁妈妈厨房的篓子里,从来没变过。
第二天早晨,小丁买了一束香槟百合,又来到老丁的碑前。他把生犀燃过的灰和那束香槟百合一齐放进旁边烧纸钱的铁桶里,看着那烟一直升到很远的天上。小丁说他被烟熏哭了,昨天也是一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直流到地面上。整座公墓,只有老丁墓前是下了雨的。
生犀还未燃尽,所有的梦都还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