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红袖和春衫由管家领着,一路往王府花厅走去。
“薛总管,王爷最近喜好变了?”红袖看那回廊两侧新添的字画,暗道永王是个只知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草包王爷,怎么也附庸起风雅来,不由感到奇怪。
“红袖姑娘眼力真好。”薛总管知道永王极宠爱这容悦馆的头牌,怕是不日就要成为王爷的侧夫人,忙恭敬地答道:“姑娘有所不知,今日府上宴请的贵客,是从帝都来的裴公子。”
“裴公子?便是那被评为当朝文士第一人的裴玉端?”
“正是,正是。”
红袖曾看过裴玉端所作的诗词,对他颇有几分欣赏。但听说他应了永王邀约,做了王府的宾客,便觉得这裴玉端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暗暗不齿起来。
“风来千山暗,月出一潭烟。”裴玉端的词因飘逸工丽而广为传唱,春衫原在街头卖艺,自是信手拈来,轻吟出声。
她不曾见过永王,也不知道王府的客人在宴席上是如何放浪形骸,毕竟是少女心性,此时一想到即将与名动朝野的风流才子见面,竟忘了自己的处境,那忐忑与恐惧暂且消失,反而涌上几分期盼。
红袖看着春衫微微泛红的脸,以为她实在紧张,于是轻轻牵过她的手,带着她穿过月洞门,走到了花厅门口。
“红袖,快过来!”一个年约三十的华服男子坐在主位上,看见门前那娇美的红衣女子,高声招呼道。
红袖应了声“是”,在春衫耳边低语几句,身姿袅娜,千娇百媚地走到永王身侧坐下。
“美人儿,本王可想死你了!”永王凑上来,想将红袖搂入怀中。
红袖看似不经意地躲开,媚声嗔道:“王爷说的什么话,昨日才将我灌得七荤八素,这会儿又拿甜言蜜语来哄人,我才不信。”
永王也不着恼,知道红袖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要她心甘情愿地跟自己亲近,自然得花一番功夫。于是笑道:“可不是本王不懂怜香惜玉,你若是肯让我亲一个,哪里用得着喝那么多酒?”
昨日永王他们酒至半酣,有门客提议行酒令,到了红袖这里规矩又不同些,她若是赢了,便赏一杯蕃邦进贡的葡萄酿,若是输了,便要被永王亲上一口作为惩罚。
红袖每次来永王府作陪,都小心翼翼,巧妙周旋,她不过是借着永王这棵大树,打消其他客人的念头罢了。
永王笑道:“不过你今日可是遇到对手了,本王特地请了裴公子助阵,就不信还是不能一亲香泽,哈哈哈!”
笑到一半,他突然发现局促地站在门口的春衫,疑惑道:“那是谁?”
“那是陈妈妈送来侍酒的姑娘,名叫春衫。”红袖解释道,她见永王似乎对春衫很有兴趣,正眯着眼睛认真打量,忙暗中朝春衫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到一边,又伸手将永王的脸扳过来,柔声道:“王爷可是见了年轻的姑娘便回不过神了?果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美人儿吃醋啦?”永王见红袖绷着脸,说不出的娇俏,按捺住心中涌上的一股燥热,忙安抚道:“本王的魂早就被你勾去了,拿什么喜新厌旧,美人儿放心,本王发誓,只喜欢你一个。”
他说完果真没有再去看春衫,而是招手唤来了管家,冷声问道:“裴公子怎么还没到,不是派人去接了吗?”
管家已经去看了几次,此时感觉到永王语气里责怪的意思,怕惹怒这暴戾的王爷,吓得腿都软了,正不知如何作答,看见门口转出一个身姿挺拔的白衣男子,长吁一口气,笑道:“王爷你看,裴公子来了。”
“乐双!”永王站起身来,大手一展:“可算来了,快上座!”
裴玉端在门外已经站了一会儿,他刚来的时候,听到花厅里传出的靡靡之音,又看见永王在大庭广众下毫不避忌,跟一个妩媚女子打得火热,几乎想要扭头便走。然而他因行事不羁在京城得罪了权贵,被迫南渡到泯州,如今只有得到永王的青睐,依靠他的力量,才能重回朝堂,因此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意气,一番挣扎,迟迟不肯进来。
好不容易一曲间歇,裴玉端这才进来,想与永王客套几句,推说家中有事后径自离开,却听永王热络地招呼自己的表字,又赐了上座,一时也说不出告辞的话,便神色灿灿地走过去坐下。
“春...”
“春衫。”
“哦,对,春衫,快去伺候裴公子喝酒。”永王笑着将红袖剥好的葡萄吞下,眼里却起了寒光,他狠声道:“若是伺候不好公子,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是。”
春衫低着头,小跑到裴玉端的几案前跪坐定,取来酒杯斟好酒,按照红袖所教,将杯子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口气,又极不熟练地抛了个媚眼,谄笑着将酒杯递了过去。
“不必了。”裴玉端对眼前这个轻佻的青楼女子无甚好感,冷冷地看着她一连串动作做罢,接过酒杯就要放到一边。
春衫知道永王正看着这边,见裴玉端要拒绝自己的敬酒,忙伸手去扯他的衣袖,低声哀求道:“求求你,你不喝,我就必须得死!”
裴玉端抬眸,视线正对上她眼里闪动的泪光,迟疑片刻,还是收手回来,将那酒饮下。
“死?”
春衫压低声音,一边斟酒一边将自己的遭遇和永王府的规矩一一告诉他,裴玉端一边听一边仔细看她,才发现她面容秀丽,眼神纯真,脸上虽涂着脂粉,却掩不去原本清雅的气质,而此时真情流露,不去故作媚态,那举止投足没有丝毫风尘气息,便知道她所说不假。
见她秀丽的面容因为急切的叙述而微微泛红,鼻尖亦是起了细密的汗珠,那一双澄澈的大眼专注地注视着自己,裴玉端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见了足以成诗的景色,却是多年来第一次不知该如何下笔。
他愣愣地伸出手去,情不自禁想要抚摸春衫的面颊。
春衫略往后躲了寸许,因手上还倒着酒,不便闪躲,只得僵着脖子任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她见裴玉端痴痴地望着她,心没来由地一缩,手足无措地将酒杯递上去,颤声道:“公子请喝酒。”
裴玉端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我...”
他突然又不做声了,解释什么呢?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方才所做的,明明就和这里坐着的那些人没有差别。
春衫如受惊的小鹿,心跳得极快,也不敢去看裴玉端,只将酒壶握得紧紧的,见那酒杯一空,便立刻满上。
裴玉端酒力原本就不好,因方才冒犯了春衫,不知怎么再与她说话,只得默不作声,见她不断给自己倒酒,便埋着头拼了命地喝。
如此直到一壶酒见底,那壶嘴里再滴不出半点酒浆来,春衫才将酒壶放下。她红着一张脸悄悄去看裴玉端,却见他狭长双眼里染着浓浓的醉意,正深深地望着自己。
这是乐鼓声突然停止,永王朝红袖一笑,拊掌道:“乐双。本王素闻你文采了得,不知你能否帮个忙,将本王身旁的这位美人儿的酒令比下去?”
永王这番话可是周到至极,十分客气,众人道裴玉端断无拒绝得道理,都齐声叫好,洗耳恭听。
裴玉端酒入豪肠,早已经先前的理智烧得无影无踪,轻蔑一笑,从桌案前站起,朗声吟道:“君不见朱门酒肉终为腐,旧时王孙殿,当年销魂窟,华衣公卿乐,锦绣妃子舞,斜阳照遍,秋风吹尽,曾记门下三千客,一朝到得黄泉路,具具枯骨。”
“哐当。”
春衫越听越不对劲,她见在场众人亦都面色大变,越发担忧起来,暗道裴玉端全因被自己灌多了酒,才这般胡言乱语起来,心中一急,不慎碰翻了酒壶。
永王沉着脸循声看过来,他也多少听出了些裴玉端词里的讥讽之意,这时将怒气全发在春衫身上,重重地一拍几案道:“本王正要听听裴公子还有何高见,你打什么岔?来人,给本王拉下去...”
两个彪壮的护院大步踏上,左右架着春衫。
还是失败了么?
春衫闭上眼,心里叹道:早知道要死,何必拖累裴公子?
“王爷,等一等。”眼看着春衫已经被拖到了门口,这时红袖却捂着嘴娇笑起来。
“先下去。”永王只得暂压下怒气,挥退那两名护院,问道:“美人儿,你笑什么?”
红袖伸出水葱一般的食指轻轻点在永王额头:“我笑王爷是个呆子。若没有那侍酒的姑娘伺候得好,启发了裴公子的才思,他纵是天赋异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见得就想得出如此绝妙的词赢了我。”
“好...词?”永王不知红袖这话从何说起,但难得听她心甘情愿地认输,也就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可不是。难为裴公子想出这么个妙招儿。之前的一连串意象,看似句句贬义,但若是联系上最后四字,便是欲扬先抑的手法...”
“哦?最后四字?”永王方才被春衫打翻酒盏的声音分散了注意力,因此听得不甚清楚,问道:“哪四字?”
“便是那‘俱具风骨’四字啊。”红袖笑道:“这四个字一出,前番所言便都是成了铺垫。裴公子赞王爷风骨长存,纵使那酒肉腐化,乐声罢止,无论兴衰如何变迁,即便死下了阴曹地府,莫说那黄泉边上的小鬼,就是阴司殿里的阎罗,也得佩服您的高尚德行!岑师爷,我说得可对?”
那被点了名的岑师爷正要反驳,被红袖拿眼神一睨,心如擂鼓,终是不敢趟这浑水,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好啊,美人儿,你竟敢咒本王死,若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你这么销魂的人儿,那本王巴不得...”永王徐徐收回视线,面色稍霁,对红袖调笑两句,又疑惑道:“你可别糊弄本王,本王怎么还是觉得他话中暗藏讽刺呢?”
红袖又笑:“王爷,这便是裴公子的过人之处了。他敢在王爷面前吟这阙词,便是笃信王爷乃是风雅之人,定能理解其中奥妙,是真心与您结交,才会畅论生死。单是这份胆量,就值得赞叹啊。”
永王被夸得颇为受用,终于完全信了,意有所指地笑道:“乐双果真是看得起本王,哈哈,美人儿,你何时也能这样坦诚相见,那本王就真是死而无憾了。”
红袖脸一红,啐道:“王爷好不正经,不过...红袖既然输了,甘愿领罚。”
她凑过去,蜻蜓点水般地在永王唇上留下一吻,而后嫣然一笑,朝裴玉端道:“裴公子,你想让王爷赏你什么?”
永王被红袖那一吻弄得心痒难耐,忙顺着她的意思道:“对对对。乐双,你要什么赏,尽管说出来!”
裴玉端沉默地站在厅中,方才一番变故,他的酒气早成了一身冷汗,略微镇定下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向永王讨一封荐书,这也是他今日隐忍赴宴的唯一目的。
“裴公子?”见他久不言语,红袖又唤道。
“玉端怎敢邀功?但王爷既然如此盛情,那么...”裴玉端抬手一指春衫:“请王爷放她回去吧。”
五
“哟,春衫姑娘可真是福大命大啊。”容悦馆二楼的房间里,陈妈妈打开铜锁,从檀香木盒子里取出卖身契按在桌上,将其拍得“哗哗”作响,“你可要收好,下次可再难遇上妈妈我这么善心的人了。”
“是。”春衫双手捧过那脆弱的薄纸,一心只想早点离开这烟花之地,不再多话,掩门退了出来。
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一般,她至此仍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自由了。
连日来紧绷的情绪一松,春衫脚下一软,忙靠着廊柱,才勉强站稳。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想起要去添香院里取回墨月,然后,还要在红袖跟前磕个头,亲口对她说声谢谢。
春衫原本还想去谢过裴玉端的,但很快又被她摇头否定了,一想到白日在永王府的花厅里,他们相对而坐,他的手触在自己的面上,她只觉心跳的极快,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冲,继而生出一种缺氧的错觉,整个人晕晕的。
耳畔不断传来姑娘们与恩客打情骂俏的声音,扰得春衫心里泛起一阵酥痒,她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对面挂着的两盏灯笼,那灯笼外罩了一层纱,连光晕都是灼热而艳丽的桃红,就像...裴玉端带着醉意的眼睛。
她给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怕指不定又生出些什么奇怪的情思。
匆匆出了容悦馆,春衫跑过一段青石小道,不知怎么的,那凉风拂过,脸上反而更烫了些。春衫去敲添香院的门,不一会儿阿浣睡眼朦胧地来开门,见来的是她,又不冷不热地上楼去了。
春衫知道红袖应该还在永王府里没有回来,便自去了昨夜住的偏房。
她心里仍旧乱得厉害,走到墨月旁坐下,抬手抚上琴面,想借奏曲来平复心绪,然而弹了几个音,都觉调不成调,索性罢了手,呆呆坐着。
夏蝉在窗外的梧桐上叫得欢快,庭院里的月光淌了一地,春衫只觉一股疲倦之意席卷四肢百骸,将脸搁在墨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和父亲在街头卖艺,偶然遇见了裴玉端,他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她便跟着他一直走。然后他们来到容悦馆,裴玉端不见了,陈妈妈走出来,凶神恶煞地从她怀中抢了卖身契,又将她关进添香院的偏房里。她怎么呼救也没有人答应,一转身,发现红袖也在里面,正一遍又一遍地弹着曲子,却不跟她说一句话。然后裴玉端也进来了,提着酒壶不停地喝酒,她上去劝他,他就将手伸过来,要摸她的脸。这时永王突然将门踢开,他手中长剑冰冷,寒光一闪,裴玉端便倒在了地上。她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才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地上全是血,她心里痛得要命,在血泊里抓住他的手,轻轻将脸贴上去,但是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隔开,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触不到他冰凉的指尖。
春衫满面泪痕,哭着醒转,像被抽了魂似的,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眼泪在琴弦上连成了串,反反复复去想那个梦。
阿浣在外面唤她:“春衫,姑娘回来了。”
春衫这才缓过来,他没有死,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欢喜地抹一把泪,匆匆往院门走去。
温润月光下,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正有说有笑,红衣与白衫在风中交缠,美好而和谐,真是一对璧人。
春衫突然有些不舒服,定住了步子,转身便往回走。她心里涌起一阵心酸,裴玉端,你明明在现实里好好活着,还与红袖聊得那样开怀,为何要来我梦中惹人伤心?
“她就一直给我灌酒,我待会儿见了她倒要问问,怎么我长得很像酒鬼吗?”
“裴公子若是酒鬼,那也是个俊逸的酒鬼。”红袖笑着打趣。
她看得出裴玉端对春衫动了心思。
王府宴罢,裴玉端请求她告知春衫的去处,红袖因他在酒席上的表现而对他刮目相看,故而有心帮他,猜想春衫会回来取琴,便带着他到了添香院。
裴玉端正要说话,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走在背光处,情不自禁地出声唤道:“春衫。”
春衫咬一咬牙,假装没听见,脚步却是放慢了些。
这时红袖也转过身来,笑着招呼:“春衫。”
春衫早将红袖当成了姐姐,听到她叫自己,虽然心里堵得慌,面上也勉强带了点笑意朝他们走过去。
“春衫,为何我叫你,你便不肯回头?”裴玉端上前一步,离春衫更近些,见她低着头不看自己,心里有些着慌,急切道:“你可是还在恼我?”
“我...我没有”春衫不敢抬头,看见地上他的影子微微前倾,将自己的影子完全遮住,还要长出好长一截。
“那为何不抬头看我?”
“我...”春衫只得将视线微微上移一些,盯着那不染纤尘的月白袍角。
红袖笑看着他二人,轻咳一声道:“我困了,春衫,麻烦你替我送送裴公子。”
要她和裴玉端独处?春衫心里一紧,用恳求的目光看向红袖,嚅嗫道:“姐姐...别走...”
红袖了然一笑,也不管她,带着阿浣上楼去了。
目送着红袖进屋,裴玉端转过脸来,将要开口,却发现一路上想了好多话,此时却忘得干干净净。
他凝视着低头站在对面的春衫,突然觉得什么也不必说,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也是极好的。
二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春衫的脖子便有些不舒服,她知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打破沉默,看向裴玉端,强装镇定道:“夜深了,恕春衫不能远送,裴公子请回吧。”
裴玉端并不答话,视线在她面上流连一阵,目光里笑意渐浓。
春衫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裴玉端宠溺地牵过春衫的手,感觉到她小小的挣扎,微微用了点力,将她带到水塘边。
春衫借着月光去看那照影,只见自己脸上赫然印着三道长痕,一定是方才在伏在墨月上睡觉时被压出来的,这样子还被他看了那么久,难怪他会取笑自己!春衫脸更红了,转身便想躲回屋里去。
裴玉端见她要走,急忙上前一栏,方才路上准备好的话突然一齐涌了上来,语无伦次道:“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跟我走好不好?不...我的意思是...等我向永王求得荐书,不日便可回京任职,我听红袖说你如今一个人,我想带你去京城,好好照顾你...我...你可愿意?”
春衫两靥羞红,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依旧不能确定,眼前这个可以轻易牵动她情绪的男子,是否真的就是自己守候的良人?
她几乎忍不住要点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裴玉端与红袖站在门前说笑的画面,因为街头卖艺的身世而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让她不禁去想:他若是有意,看上的也该是红袖那样妩媚的女子,如何会是她这样一个寡淡的小姑娘。
裴玉端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心一沉,说话也断续起来:“你...你...不愿意?”
“为什么?”春衫突然问,若是他给的答案能让她信服,她便答应。
裴玉端愣了一下,而后走到春衫身侧,循着心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的声音温柔而真挚,春衫来不及思考,已经先轻轻地点了头。
裴玉端激动得再说不出话来,只去牵春衫的手,发现她已经不再抗拒,面上的笑容愈加深了。
他与她在门口站定,温声道:“我路上已与红袖姑娘说好了,你暂时先住在她这里,等荐书一事办妥之后,我便来接你一起上京。”
春衫点点头,看着裴玉端走出去,她倚着门,突然道:“裴公子,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春衫,我不会骗你的。”裴玉端唇边的笑意始终不曾消散:“还有,以后叫我玉端。”
“玉端。”春衫在心里轻轻地重复。
被裴玉端牵过的那只手的掌心一片潮湿,春衫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难以言表,最初的情愫,总是心酸又甜蜜,热忱而惶恐。
她看见他月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那青石小路上有喝多了梅子酒的更夫摇摇晃晃地走着,三更的梆子已经敲响,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真好。
六
晨曦中的添香院,突然响起了琴曲,阿浣“蹬蹬蹬”从楼上冲下来,叉腰对着偏房吼道:“大清早地吵什么吵,姑娘还在睡觉呢!”
“阿浣。”红袖在春衫房中笑着唤她:“我起来好一会儿了。”
阿浣走进去,见红袖坐在一张雅致的古琴前,忙道:“原来是姑娘在弹琴,阿浣鲁莽了。”
“无妨,替我备顶轿子,我要去永王府。”红袖吩咐完后,站起身来,手指拂过墨月的每一根弦,带出一串灵动的宫商,她侧耳听罢,朝春衫笑道:“你爹将墨月保养得很好,清明拜祭的时候,替我谢谢他。”
春衫不舍地看一眼墨月,方才见红袖抚琴的样子,便知道她也是极为爱惜这张琴,所以还是开了口:“姐姐,我爹常说谁若是能做出这样一把好琴,一定是极爱音律的,他让我有朝一日寻到制琴之人,一定要物归原主。这墨月琴原本是你家的东西,那么...”
“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要放在身边。”红袖轻声打断她:“只要知道有人悉心呵护着它,便足够了。”
“可是,姐姐...”
“行啦。我要出去一趟,午膳你和阿浣一起吃吧。若是觉得在这院子里实在无聊,可以去桃花坞那边走走,可别走远了...”红袖面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裴公子说他要来找你。”
这时候听从别人口中听到裴玉端的名字,感觉又是不同,春衫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应了声“是。”
“姑娘,轿来了。”阿浣等在门口,跟红袖一起往院外走去,她只道今日永王府里并没有派人来请,不知道红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红袖快要上轿的时候,阿浣突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伸手扯住红袖的衣袂,叫了声:“姑娘。”
红袖笑着拨开她的手,笑道:“不过是去帮朋友讨封荐书,不会有事的。”
永王府邸。
“你是说,昨日裴玉端真是有心讥讽本王?”永王看着站在对面的岑师爷,将信将疑。
岑师爷昨日自逞帮了红袖一个大忙,夜里去到容悦馆,点名要她作陪。谁知红袖依旧端着架子闭门谢客,那老鸨还将他拐弯抹角地笑了一回,岑师爷恼羞成怒,一大早便跑到永王这里添油加醋地告了回状。此时听到王爷发问,忙迭声道:“卑职哪里敢说假,他最后四字我听得清清楚楚,说的是‘具具枯骨’,可算彻头彻尾将王爷嘲弄了一番,那红袖姑娘,分明是故意替他遮掩。”
永王听到他诋毁红袖,有些不悦:“哦?红袖与裴玉端素无来往,怎么会帮着他来骗本王?”
“王爷,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裴玉端可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吟诗作对,踏雪赏花,多的是手段让那些青楼女子投怀送抱。”他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道:“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就是,磨磨蹭蹭做什么。”
“昨日宴罢,裴玉端并没有乘王爷赐的轿撵回去,而是跟着去了红袖的住所。”
“什么?”一股怒气从丹田涌上,永王扯住岑师爷的衣领,厉声道:“可有人证?”
“有,有...王爷,您先放开我...”岑师爷给吓了一跳,拍着胸口,也不等气喘匀便道:“昨夜三更左右,有个更夫在添香院外亲眼看到红袖送裴玉端出来。”
“岂有此理!”永王怒不可遏,一把拉开房门,高声喊道:“薛总管!”
“在。”
“去将红袖请来,本王要当面问她!”
永王退回房中,接过岑师爷递来的热茶,揭开茶盖拨了两下,又不耐地重重放在了桌上。这时候却听薛总管在门外闷声叫道:“王爷。”
“不是让你去请红袖吗?”
“红袖姑娘,她自个儿来了。”
薛总挂身子一让,露出了身后的红袖。
永王也不再怜香惜玉,一把将她扯进书房,关上房门,阴沉道:“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解释?”红袖一愣,看到岑师爷在一旁窃笑,猜出几分端倪,绞着帕子虚抹一把泪道:“我正想要王爷替我做主呢!”她走上去将岑师爷一推,叱道:“你果然没安好心,今日既然都在这,你我就把话说开了,我就不信,王爷会分不清是非曲直!”
岑师爷原本以为胜券在握,被红袖一番颜色弄得连退几步,扯着嗓子道:“王爷,别听她的,我有证人!”
“证人?什么证人?”
永王观察着红袖的神色,冷声道:“昨夜你院门外的更夫。”
“你有一个证人,我有一大把证人呢。”红袖瞪了岑师爷一眼,转过身对着永王抽泣道:“王爷,昨也我们罢宴之后,这岑师爷居然跑到容悦馆来,说是奉了您的意思,点名要我作陪。我觉得奇怪,王爷要见我,哪回不是派轿子来接,哪有在馆里见面的道理,便让陈妈妈跟他说我睡下了。结果他竟然在容悦馆大厅里破口大骂,说我...说我...”
永王看她哭得伤心,不由心软,过来扶她坐下:“说你什么?美人儿,别着急,慢慢说。”
红袖偷瞄一眼岑师爷惨绿的脸色,又哭得大声了些:“说我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说我天天给您灌迷汤,哄得您不敢碰我,他才不像你那么没出息,一定要将我...将我弄到手...”
“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陈妈妈今早告诉我,她赶岑师爷走之后不方心,一路跟着他,发现他居然跑到我添香院外偷窥,忙派人将他打跑。”红袖伏在永王肩上啜泣道:“他如今知道东窗事发,就跑来恶人先告状,我早道世间男子皆薄幸,却总想着好歹还有王爷待我不同,若是您都不信我,那我,那我还是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好!”
“美人儿放心,我这便替你讨个公道。”永王恶狠狠地盯着岑师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爷,我没说假话,我有证人啊...”岑师爷缩了声,反复念叨着。
“证人?你别以为本王好糊弄!你若是不躲在添香院外偷窥,怎么会知道三更时候有个更夫从那里走过?照你这德性,定是买通了更夫做假证,今日不杀你,不足以泄本王和美人儿心头之恨!”
永王将岑师爷拎鸡似的提起来扔到院外,大声道:“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砍了!”
“王爷!我冤枉啊——”
岑师爷哀嚎着被护院带走,永王突然心血来潮,唤了薛总管过来。
“王爷有何吩咐?”
“你带人去添香院外守着,一发现有别的男子进去,便立刻来跟我汇报。”
“是!”
永王回到书房,在红袖身侧坐下,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美人儿放心,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莫哭了莫哭了,此番是本王没有照顾好你。本王决定,给你派几个护院守着...”
“王爷,红袖哪里受得起,一个风尘女子,还要什么护院,只盼...王爷能够一直待我这么好,便再无所求了。”
“不要护院?”永王若有所思,“那本王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美人儿,本王起先误会你真是错得离谱,你说,想要什么补偿?”
“王爷能够信我便是最好的补偿。”红袖适可而止地收住哭腔,朝永王浅浅一笑,表示自己根本不生他气。
永王见她脸上犹挂着泪痕,哭花了胭脂,染得整张脸都泛着明丽的红,像是雨后绽开的桃花,诱人攀上枝头采摘,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觉得自己当真唐突了美人儿,坚持道:“不行,本王一定要给你补偿。”
红袖假装为难地想了一回,轻声道:“旁的倒没有,王爷可还记得我院里的婢女阿浣?”
“记得,怎么?”
“她表哥今年要进京考科举,前些日子还在求我,替她表哥向王爷讨一封荐书呢。”
“本王还当是个什么事儿,没问题,立刻就写,立刻就写。”永王走到书桌前,展开宣纸,笑道:“美人儿,来替本王研墨!”
待红袖研好墨,永王取了玉柄狼毫,将那笔锋蘸得饱满,侧首问道:“她表哥叫什么名字?”
红袖凝神细想了片刻,笑道:“倒是不曾听她说过,只是表哥表哥地叫,王爷将那名字先空出来吧,待日后他自己填上便可。”
“好。”
写了几行,便听到薛总管在外敲门,永王搁下笔,朝红袖笑道:“美人儿稍等片刻,本王去去就来。”
永王刚踏出门,薛总管便急忙上来耳语道:“王爷英明,方才探子回报,果然有男子去了添香院。”
“谁?”
“裴玉端。”
永王的面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薛总管察言观色地问:“可要属下去将他抓来?”
“不必,你先送红袖回去。”永王沉吟一番,狠声道:“容本王想一想让他怎么死。”
七
阿浣见天气晴好,便去红袖房里拣了几件她日前穿过的衫子,用楠木盆盛着,一并拿去浆洗。
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阿浣经过偏房外,刻意放缓了脚步,她从轩窗里望进去,只见春衫在案前坐着,不时抬头去看门上的动静。
阿浣因今早误会了春衫并对她一通数落有些歉疚,便走进屋去笑着跟她搭话:“姑娘恐怕还得过些时辰才回来,你若是闷的话,与我一道去桃花坞走走如何?”
“阿浣?你几时进来的。”因红袖走时说裴玉端要来寻她,春衫的心思便一直被牵着,她既盼着他来,又怕他来了自己不知道如何应对,胡思乱想了许久,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妥帖,到最后有些泄气,生出一股躲开去,避而不见的冲动,这时恰好阿浣来找她,忙点了点头,跟着出了添香院。
“可是忘了什么东西?”阿浣见春衫一路上神不守舍,频频回望,终于忍不住问道。
“啊...没有。”面对阿浣探究的目光,春衫不自然地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那边可是桃花坞?”
“嗯。”阿浣看着那烂漫的桃林,不禁感叹道:“今年的桃花开得可真好啊。”
春衫这时也认真去看,见那绯色的一片深浅错落,沿着河岸蔓延开去,敞亮的天光印下来,于是水里便也生出了花,染了妍丽的红。偶有清风徐来,烘得鼻端满是醉人的香,春衫几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差点挪不动步子。
阿浣笑道:“无怪你有这样反应,我初来时,比你还要夸张。”
她抬手一指:“你沿着这河堤一直走,那边还要美一些呢。我去林子里将姑娘的衫子洗了,一会儿便来寻你。”说罢便往那桃林深处去了。
春衫正独自走着,突然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打扮香艳的女子,将她撞得一个趔趄,那女子自己也跌坐在地上。春衫忙去伸手去扶,那女子却不肯起身,反而一把抱着她失声痛哭。
春衫好不容易才从那女子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出个大概:她原是一家妓馆的红角儿,被一个薄情男子骗走了积攒多年的家私,一时想不开,便要从这堤岸上跳下去。
这样的事情在这秦淮河畔几乎司空见惯,早就算不得新鲜,有出来赏花的妓女三三两两从她们身旁走过,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大抵都抱着同样的想法:世间男子有几个真心实意的,自己没有眼色,怨得了谁?见春衫颇为义愤填膺地认真劝解,还觉得有些好笑。
那女子哭了一会儿也敛了声,由春衫撑着站起来,抹了把泪,她也并非当真要寻死觅活,不过发泄一通,好让心里过得去罢了。在这人情冷淡之地,能得春衫一番劝慰,已是很是感激,她对春衫道:“我算是看清楚了,男人没一个好的,不是贪图美色,便是想讹钱财,妹妹可千万要当心,别步了姐姐的后尘。”
春衫脸一红,忙解释道:“我不是..”
那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番,了然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像妹妹这样的可人儿,可就更该防着。男人啊,爬上绣床之前待你如珠如宝,一旦到手,便弃如敝履,妹妹听我一句劝,莫要让男人太容易得逞。”
不待春衫说话,那女子又道:“我得回去了,一会儿还有生意,妹妹日后有什么难处,来找我便是。”
这当然不过是一句客套,春衫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该上何处去寻她?
“姐姐也莫要伤心了,早日将那男子的嘴脸看穿,也不是坏事。”,
“嗯,那是自然。”
看着女子荡着腰肢走远,春衫脸上鼓励的笑渐渐淡下去,她心里很有些苍凉,早没了看景的闲情,迎着日头走出几步,觉得额上起了些微汗,便掏出帕子去揩。
那女子的话阴魂不散似的,一直在耳边回响,春衫想起裴玉端,他若是那样对她,她又该怎么办?春衫神思恍惚,将帕子揣回衣襟之时提早松了手,那帕子便随着风飘出去,落到了水里。
春衫也不去捡,只蹲下来愣愣地去看那荡开的水波,一群游鱼以为有了吃食,凑过来绕着帕子转了几圈,而后又潜到深处去了。
春衫被那波光迷了眼,只觉一阵眩晕,忙将绣鞋脱下,就着河堤坐下来。
一截树枝从背后伸出,将那帕子捞了上来。春衫回头去看,见那帕子落在一只修长均匀的手里,视线再往上移,她的脸不禁红了,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春衫小声道:“是你。”
裴玉端拧着那帕子上的水,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害我好找。红袖姑娘没有告诉你我要来么?”
“我...阿浣让我陪着她...”她一阵心虚,不敢说故意躲她,胡乱解释着。
裴玉端既寻到她,也不过随口问一句,他点点头,将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扬:“送我可好?”
春衫的帕子是用一幅旧衣料裁的,为了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寒碜,还特意在一角绣了几多小花,但她终究觉得是拿不出手见人的,忙伸手去夺。
谁知裴玉端轻轻一退,春衫抓了个空,急道:“你还给我罢,这张帕子很旧了,下次送你张新的好不好?”
“这帕子在我眼里,只有是你的与不是你的之差,哪有新旧的分别。”裴玉端唇角微弯,也不管那帕子还滴着水,便往怀中一揣。
春衫看着他胸前沁出的一片水渍忙道:“你疯了,快拿出来罢,我不与你争了。”
裴玉端满意一笑,不去取那帕子,却在春衫身旁坐下来。
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压过了桃花的香气,扰得春衫心里一阵慌乱,她去看水里面他们两个的倒影,见裴玉端侧着脸专注地凝视着她,脸更红了,嗔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若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春衫想要抵赖,却突然噤了声,因为裴玉端正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春衫内心稍微挣扎了一下,顺着他的动作,靠在了他肩上。
“春衫,看着我。”
“我在看着你啊。”春衫依旧低着头看着水面。
“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一字一顿。
“哦...”
春衫抬起头的一刹,裴玉端看见她乌黑的睫羽颤动,柔柔的目光里带着些慌乱漾过来,不由问道:“你怕我?”
“没有...啊...”
春衫最后一个字被裴玉端突然的一吻封住,变得如同梦呓一般。她脑子“嗡”地一响,全身硬的像块石头,春衫傻傻地看着裴玉端放大的脸,感受着他挺直的鼻梁和灼热的双唇,她手足无措,将手抵在他胸口,指尖触到那团湿嗒嗒的水渍,又忙缩回来。
感觉到春衫似乎并不是那么情愿,裴玉端放开她,正要道歉,面上火辣辣地一痛,他给扇懵了,愣愣地去看春衫,见她也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扬起的手掌。
裴玉端这时早清醒过来,恨自己没有把持住,心想春衫一定是生气极了,才会这样做。急得任凭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春衫愣愣地放下手,方才那青楼女子临走的话突然闪现在脑海里,她只怕裴玉端今日吻了自己,便不再那么珍惜,头脑一乱,竟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她竟在他放开他时,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春衫见裴玉端不说话,想着自己那样的态度一定是伤了他的心,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悲从中来,最后一把抱住裴玉端,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带得那一连串“对不起”都变了音调。
“春衫...不是你的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裴玉端道“我该先问你愿不愿意的。”
春衫依旧是止不住地掉泪,她只怕失去他,将他抱得愈发紧,到最后哭得累了,心里的纷纷扰扰沉淀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今日表现得这样糟,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只想立刻挖个地洞藏起来。
春衫不敢再去看裴玉端,匆忙推开他,落荒而逃。
八
轿子落稳,红袖掀开轿帘走出来,对正欲离去的男子道:“薛总管慢走一步。”
薛总管不耐地走回两步,敷衍问道:“姑娘还有什么事?”
红袖斟酌片刻,试探道:“我见王爷先前离去时神色匆忙,不知有何急事。薛总管可否告知一二,红袖看能不能为王爷分忧?”
“不过是圣上有旨意下来,又或者新出了调令。”薛总管含糊其辞:“姑娘就别问了...哦,王爷临走前吩咐我转告姑娘,明日他得空便将那荐书写好,派人过来接姑娘去取。”
“好。”
薛总管一行人走后,红袖也不进门,静静地站在添香院门口,想起永王今日的反常表现和薛总管的态度变化,她隐约能猜出些端倪,看来明日去了永王府,须得好好应对。
这时春衫低着头要冲进来,见红袖站在门口,闷闷地叫了一声“姐姐”,就要往偏房跑去。
红袖将她一拦,见她双眼红肿,问道:“你哭过?怎么了?”
春衫忙拿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两把,隐瞒道:“方才有个姐姐被负心人骗去了钱财,我本在安慰她,谁知道到最后自己也跟着哭了一回。”
“哎,原来是为这个。”红袖想到今日遭遇,不由神色一黯,叹道:“这世上又有几个男子靠得住呢。男欢女爱,不过逢场做戏罢了。”
“红袖姑娘未免也太武断了,你竟是这么看我的?”裴玉端追上来,恰巧听到红袖这一句感慨,以为说的是自己,心中一凉,他与红袖说着话,眼神却望向春衫。
“我...”
春衫想要辩解,但他明明没有问自己,便又立刻噤声。
红袖看在眼里,笑道:“我虽说没有几个男子靠得住,但终究还是有的。裴公子有情有义,便是这其中一个。春衫,你说是不是?”
春衫见红袖又将话题引过来,在裴玉端焦急地目光中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便红着脸跑到偏方去了。
裴玉端要去追,红袖道:“你给她时间缓一缓吧,这般穷追猛打,她自然要逃了。”
“不知为何,一看到她,我脑子里就一片混乱。”裴玉端自嘲道:“从前自诩风度翩然,在她面前,竟像个蓬头稚子一般。红袖姑娘,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们女人的心思,昨夜她明明答应了要跟我去京都,我以为,她也是喜欢我的...可是...”
“她以前日子过得苦,可能不习惯有人待她如此好,慢慢就会适应的。说到荐书,我倒要跟你说说,可能不那么容易了。”
裴玉端有些失望,毕竟他早许了春衫要带她去看繁华帝都,但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原本就给姑娘添麻烦了,若是当真不方便,那么玉端就另想办法吧。”
春衫虽回了房间,却躲在窗前偷看,见裴玉端与红袖似乎聊得很是投机,终是坐不住,又出了房,往门口走去。
裴玉端见春衫过来,不愿她担心,便立刻收了声。红袖疑惑地转过来,明白了裴玉端的意思,配合地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春衫先前明明还听到他们说起京都,这时的话题又全无关联,难免不胡思乱想,认为他二人有事瞒她,裴玉端,与任何女子都能这般投缘,他果真是逢场做戏,还不止她一人。
春衫以为自己会恨他,然后疏远他,可是当裴玉端走过来,她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换了笑脸迎上去,这一场戏唱到后来,她竟然不愿退场。她之前多么怕他骗了她,然而直到这一个她却是释然,或者说是无奈,纵使他在骗她,她也心甘情愿。
红袖不想打扰他们,说要出门去寻阿浣,便走远了。
春衫拉着裴玉端来到偏房,笑道:“之前是我不对,不知裴公子可愿接受我的道歉,让春衫为公子抚琴一曲。”
裴玉端这时才注意到案上的墨月,微微一愣,看向春衫的眼神更多了一层深意:“玉端荣幸之至。”
一曲奏罢,裴玉端只看着春衫的纤纤素手在琴弦上跳跃,他心思恍惚,想去握住她的手,又怕她再次躲开了去。
春衫见他愣神,玩心忽起,想要捉弄一下他,便走到他背后去拍他肩膀。裴玉端回过神来,一把将春衫扯入怀中,二人嬉闹一番,裴玉端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春衫。
先前在河边的事让他不敢再这样轻率地吻她,然而让裴玉端吃惊的是,下一刻,春衫已经自己将唇贴了上来。
春衫闭着眼睛,不敢去看裴玉端的表情,只去感受他唇上的温度。
如果她真的爱他,那么谁主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玉端心里的燥热在攀升,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春衫的脊背,却忽然一狠心,将春衫推开。
见春衫吃惊而委屈地看着自己,裴玉端也不好跟她解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些:“我想起还有些事,先走了,明日再来找你。”
说完也等春衫答话,便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春衫愣在床边,他,嫌弃她了么?这样的主动,换来的是他的拒绝,或者是厌恶?
九
翻来覆去,终是难以成眠。春衫脑海里总是裴玉端的脸,那俊朗的面容或笑,或悲,或沉默,都牵动着她的心绪。春衫傻傻地坐了一夜,总是觉得放不下,若是他不要她了,也应当与她说清楚罢。
次日天才拂晓,春衫便推门出去,她走到街上,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裴玉端住在何处,该如何寻他?
她胡乱走了一会儿,终是无奈地决定回添香院。
才走到一座石桥上,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桥的另一端,他背对着她,抱臂朝着容悦馆的方向。
这时容悦馆刚刚打开门做生意,陈妈妈走出来,见站在门外的裴玉端,连忙将他迎了进去。
春衫原本踌躇可要不要上去跟他问清楚,这时见他进了容悦馆,难免不胡思乱想。
原来他与自己,果真是逢场做戏罢了,自己昨日的主动,在他眼里,不过就是被他成功征服的标志而已,所以觉得不再有趣,便另结新欢去了吧。
春衫惨淡地一笑,从来就只有自己这般当真。
她脚下一软,蹲在石桥上,只觉得眼前所有景物的颜色都哗啦啦褪去,变得死一般的灰败。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然而她却挪不开步子,只盼裴玉端下一刻出来,给自己一个解释。只要他解释,不管说什么,她都是愿意相信他的。
又过了一会儿,陈妈妈从容悦馆里出来,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见春衫站在桥上,居然和颜悦色地上来跟她说话。见春衫胡乱应付她,又有些不悦,言语间又流出出刻薄的本性:“你如今还住在添香院吧?”
“嗯。”
“我原先还以为春衫姑娘好骨气,没想到还是在我们这秦楼楚馆住着...哎,只怕红袖姑娘一搬走,你又只有沦落街头了...”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口气。
“红袖姐姐要搬走?”
“啊?红袖没告诉你?”陈妈妈似乎很惊讶:“方才那公子你可认识?那可是王爷府上的贵客,帝都来的裴公子。方才他来替红袖赎身...”
陈妈妈见春衫脸上刷白,毫无血色,给吓了一跳,眼珠左右转了几下,不敢再说下去,住了嘴快步回了容悦馆。
“一边去,别挡了路。”
这时候几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上了石桥,见春衫挡住了去路,为首的轿夫喝道。
见春衫愣愣地回过头来看他,不挪一步,那轿夫有些生气,抢身上前就要开骂,这时另一个轿夫将他拦住道:“别惹事,今日我们第一次替王爷做事,出不得岔子,早些接了红袖姑娘去便好!”
春衫看见那轿夫腰间挂着永王府上的令牌,想起昨夜红袖与裴玉端背着自己的私语,似乎是为了那封荐书。
似乎汪洋中出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裴玉端会为红袖赎身,一定是因为那封荐书!一定不是因为爱她...
春衫头脑一热,对着为首的轿夫道:“你们可是找红袖?”
轿夫疑惑地看着她:“是又如何?”
“我便是红袖。”
“你?”
见轿夫不信,春衫努力回想着红袖平日的样子,镇定道:“那还有假,我从添香院里出来散步,可巧遇见了你们,若是错过了,岂不是要叫王爷好等。”
春衫一掀帘子,自己坐了进去,轿夫门面面相觑。
“还不快走,惹王爷生气了,谁来担待?”
“是,是。”
轿子调了个头,往永王府而去。
春衫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红袖,你能为他做的事,我也能。
轿夫在永王府前落了轿,春衫走出来,一个家丁走过来,态度冷淡:“红袖姑娘?薛总管说他还有要事,不能来给你带路,让你自己去书房找王爷。”
春衫原本还在想如何应付薛总管,这时求之不得,点了点头,便跨入了王府大门。
在王府里走了好一阵子,春衫才找到书房的位置。她强压住内心的慌乱,推门进去。
永王坐在角落里,面色阴鸷,抬头看过来,见是春衫,诧异道:“怎么是你?”
春衫盈盈一礼:“王爷万福。”
永王昨日已调查清楚,今日将红袖叫来,正是为了当面质问裴玉端的事,这时原本一肚子火气,都被春衫那轻轻的一福给驱散了,努力回想着面前这美人儿的名字:“春...”
“春衫。”
春衫清丽一笑,摇曳着身姿走过去,她只有一个想法,若是能像红袖那样,博得永王欢心,便能讨到一封荐书,也能证明给裴玉端看,自己并不比红袖差。
永王颇为玩味地看着她:“小美人儿,我这永王府可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你今日既然不请自来...”
春衫对上永王微眯的双眼,笑道:“那是自然,春衫愿为王爷侍酒。”
“侍酒。”永王笑了起来,站起身靠近春衫:“今日这王府上,可没有什么酒宴。”
春衫有些错愕,难道永王派人来接红袖,不是要她陪酒么?
“王爷!”
“进来。”
薛总管进得书房,见春衫站在房中颇为惊讶,但立刻又恍然大悟道:“难怪...原来你们用了掉包计...”
“什么掉包计?”永王被春衫弄得心奎荡漾,几乎忘了正事。
“回禀王爷,刚才有手下来报,裴玉端跟红袖去了白壶渡头,看样子,是要准备远走高飞啊!”
“什么?这个贱人...果然没有将本王放在眼里,枉本王一直待她不薄...”永王盛怒之下语调却是出奇的平静,让人不寒而栗:“远走高飞?哼,本王就成全了这对鸳鸯,给我绑了沉到淮河里去喂鱼!”
“是!”
春衫初听到裴玉端与红袖私奔,怨恨至极只剩一声苦笑,笑自己这般傻,不顾危险到这里来替他讨一封荐书,他却在带着别人私奔。
自欺欺人够了罢?
春衫原本下定决心再不去管与他有关的任何事,然而正想裴玉端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当真不能由她控制。就在薛总管领命的一瞬间,她已经扑到的永王脚下,替他们乞求道:“王爷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我...我愿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回来。”看着春衫柔弱可怜的样子,一向耽于美色的永王将薛总管唤回,他将春衫扶起来,就势将春衫拥入怀中,沉吟道:“既然小美人儿说话了,那本王就在考虑考虑,你先带人将他们围住,别放跑了,至于如何处置嘛...”
永王看着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春衫,眼里的欲火似要将她烧成灰烬:“那就要看小美人儿的表现了...”
春衫闭上眼,将眼里的绝望寸寸掩盖,迎上了永王的吻。薛总管虽是对永王的风流早已见怪不怪,但头一次见他如此投入,尴尬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合上了门。
永王大手一挥,卸去了春衫的衣裳,见春衫紧闭双眼,他沙哑着嗓子在她耳旁柔声道:“睁开眼睛。他们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表现了。”
春衫心里一紧,忙睁开了眼。她脸上挽起一个奇异的笑容,似乎绝望与哀恸,又仿佛解脱与忘却,那样美。
事已至此,在劫难逃,裴玉端,一切都是定数,你成全了我的性命,或者只是为了让我今日,能够成全你的爱情。
十
在那渡头,裴玉端送红袖走,却冲出一群永王府的人,薛总管道王爷的新夫人让你们滚得越远越好
红袖愣道:“新夫人?”
“春衫。”
裴玉端几乎站不稳,红袖将他扶到船上。他知道他极难过,上去接下了墨月琴。
红袖看着裴玉端沉默的背影想起了一个故事。
那桨声和水花映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她知道纵然他与自己很近,其实那样远。
曾经擦肩而过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原因来到了今天这个局面,终究是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在这逼仄狭隘的空间里,那船不知要去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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