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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王老师。
王红说你才是老师，我哪敢配得上这个称呼。
我说，我在跟王小波老师打招呼，你看不见他。我跟王小波打过招呼后，他有约就飘走了。
王红说，你说的这个王老师我在榜单上看见过他的名字，他的灵魂丰满度数值很高，他好像是雄鹰级，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对王红说，我活着的时候读过他的文集，有的文章我读了好多遍，我很佩服他，也曾按照他的一些思想活过。
你按照他的思想活过？什么思想？
我说是啊，比如他说过：人活在世界上有两大义务，一是好好做人，无愧于人生一世。另一条是不能惯别人的臭毛病。但王老师说自己没有尽好义务。
王红说，好好做人这一点，我觉得我没有问题啊，我年年是先进，我谁也不得罪，我觉得我很善良啊；第二条，我活着的时候没有觉得做的不对，现在我好像觉得有些不对了，要是我拒绝帮领导处理那些不合规矩的款项，领导可能不会被逮了，咱们单位也就不会成为后进，害得大家年年拿不到年终奖。可是，我活着的时候只想自己活得好好的，根本想不到其他的，再说了，我做的和其他单位的会计做的是一样啊。
我说，你觉得自己做一个老好人就心安理得，活着的人大都这样想。这么想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想多管闲事，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当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地扎进了脑子里，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假思索地逆来顺受地应对，所以就始终意识不到自己的不善良。比方说，我刚到单位的时候，跟大家一样好好地工作，该加班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请假，可是你们都有加班费，偏偏就没有我的，你记帐的时候想没想到这样对我不合理。
说实话，我没有任何的想法，那都是领导定的，我那时觉得领导怎么定肯定有领导的考虑，不管我的事，只要不少我那份就行。我知道我活得平庸，但我不觉得我不善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从心底生出过任何故意损人利己的念头。
我说，你说来到这里知道了平庸这个词，你是否认识到，平庸的表现是不假思索的顺从，而它的本质是不分是非随善从恶啊。你与好几任领导共过事，有没有坚持原则的领导？与坚持原则的领导一起工作和与不坚持原则的领导一起工作相比，是不是跟前者更轻松？
嗯，是这样。她－泡泡抖了抖。
为什么呢？这就是守法梦里无惊的心态啊。你按照领导的意思处理账务，但是，当时你处理不合规矩的款项的时候，是积极地处理得让领导满意，你觉得那是你的工作，什么财经纪律职业道德等等的规章制度都抛到了脑后，让领导满意就是你认为的工作好的标准，至于那样做是对是错根本不想，只要领导满意的话，就做得毫不犹豫。现在想想，你是不是活着的时候忘了一个灵魂应有的本分？所以做了亏心的事也不觉得。
嗯，是这样。她又抖了抖。
做了亏心事并不觉得，就像你觉得做一个老好人就是善良，而其实你无意中做的事情并不善良。你觉得活着的时候很善良，其实，善良的概念因人的认知不同而有不同的界定。王老师说不惯人家的臭毛病，那是一种高级的善良。我是这样理解王老师那句话，我们要好好做人，尽一个人应有的本分，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善良最基本的要求；不惯别人的臭毛病，勿以恶小而为之，就是要阻止任何不善良的行为。我觉得王老师践行的是行善并且不纵恶。如果只做一个好人，是小善，倘若能做到第二条就是大善。只有大善的人，其灵魂才会更有价值和意义。
王红说，我比你早来了四十年，我认识的灵魂大都跟我一个级别，只有一个比我高级的，他是我姑家的表哥，是个海归，画油画的。当我看见你的级别的时候，我很惊讶，虽然我们同事十几年，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你。
是不了解，所以，活着的时候你才对我“敬而远之”。我晃了一晃，就好比发出了一个呲牙的表情包。
你别讽刺我了，要是活着的时候有现在知道的这么多，我肯定是你的知己。那个时候不光我，我们单位的人哪个不跟你保持着距离？
她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我说，是啊，你们在察言观色方面好像都有天赋，上司不待见的人，你们都与之保持着让上司满意的距离。其实，我理解你们的想法，都怕自己与不关己的人和事沾边儿，给自己招来不痛快。
是这心思。我现在常想，虽然我的灵魂已经定格了，但我还是想知道灵魂级别比我高的灵魂的事情。你知道，我到这里四十年了，好像还是活着时的样子，我所认识的灵魂还是活着时的样子，本来以为死了是一种解脱，结果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唯一觉得有点进步的地方是知道真的有灵魂存在。当我知道了自己最终将被清空，就像活着的时候得知自己癌症晚期一样，极其恐惧。我在癌症晚期的那一年里，开始感觉到人是有灵魂的，但那时还不十分确定。那时不顾一切地想保命的本能，让我在生命最后一年里甘受活着的痛苦，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挣扎。到了最后，我渴望赶快结束生命的时候，才隐约感觉到有灵魂。我想赶快结束生命，是我太痛苦了，想早点解脱，更多的是，想让我老公和我女儿赶快解脱。等到了这里，感受到灵魂确实存在的时候，我又陷入了那种死亡的恐惧之中，而且，与肉体的死亡相比，灵魂的死亡让我更恐惧，因为我将彻底消失。看着我女儿天天供着我的牌位，我更是万念俱灰，因为我眼看着她在重复我的老路，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未来我们见面的情形：她的灵魂来到这里，知道了灵魂修行法则，然后我们娘俩抱在一起痛哭。作为一个母亲，我后悔啊！活着的时候没有为我女儿做一丁点儿助她提升灵魂的事，连一句启迪的话都没有过。
王红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情绪中。如果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人间，她此时一定是声泪俱下痛不欲生……然而，现在只是一个泡泡，只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看到的也仅仅是泡泡人形的扭曲抖动，类似从哈哈镜里看人。
我说，自责也好，后悔也罢，现在已成定局。现在你知道，我可能还有轮回的机会，灵魂将延续，但是，活着的时候，我们却并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我们以为灵魂永远会轮回，不管前世是狗来世是猫。哪里知道灵魂修行，如小麦的生长，到收获的时候，干瘪的麦粒是不能再当种子的。
唉，活着的时候知道这道理就好了。她的泡泡随着她的话伸成一个长条而后又恢复成那个轮廓，像长出了一口气。不聊这个了，说说你吧，活着的时候总觉得你特立独行的。
你现在不讨厌特立独行的人了？我用善意的揶揄口气问她，我想聊得轻松一点。
我说，我没有觉得自己特立独行，我一直以一个灵魂的本分为准则修行我的人生，如果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是因为我始终守着做人的本分而显得不一样。守着人的本分就是凡事不从功利角度看问题办事情。拿语言来说，语言的功用是沟通交流，抒发情感，表达思想。如果从功利角色出发，语言的功用就复杂了，但是无论怎样花言巧语，功利主义者的语言都多少有虚假的成分，就是都说谎。
关于语言的功利性功用，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一点，我边想边说给王红听。
我在我们工作的圈子里，感受最深的莫过于语言的功利性功用。这种功利性功用不同于广告语言的功利性功用，尽管从本质上来说，二者是半斤八两。但广告语言的功利性功用好歹不乏味，在针对你的需求说些无所不用其极的谎话的同时，偶尔还会营造些有趣的低俗，比如女音娇声喊叫“老公——我痒——”，男音漫不经心答“痒——就挠呗”。我们工作的圈子里就不这样低俗，自然就没有多少气氛更没有没有多少趣味。这是我的看法，人家并不这样看。我们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在我们讲究等级的圈子里，我们只能毕恭毕敬地对人说话，我们说出的话都是严肃诚恳让人听着好听的，尤其是对上司，更尤其是对自己的直接上司。出于礼节性的语言，不属于这种语言的功利性功用范畴。我们圈里的语言只有一个功用，就只有一个，要不乏味都无可替代。可是，仅这一个功用就足以让我们说者与听者都快乐起来。我们这里，语言用于交流的这个功利性的功用就是：奉承。是的，就是奉承，不能叫恭维，因为前者比后者更能体现我们文化的渊源和使用语言时被谄媚浓饰了的肢体的软柔样子。比如，有一天上午，总经理与董事长先后使用了同一个便坑，在半个小时后的会议上，年长的总经理发言时，先虔诚地转向董事长说“尊敬的董事长… …”，董事长习惯地听着这样的开场白很愉悦，总经理习惯地说着这样的开场白也很快乐。要是有人告诉他们，董事长蹲便时吸进了总经理的遗味，他们可能就都不高兴了。当然，我们这里不会有人自找麻烦去敬启的。不说不该说的话是一个人的修养，更是是一个人的智慧，大多数的人是把它当作智慧。同在一个楼层工作，共用一个蹲便坑，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我们一直都在宣扬“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可是，一旦按座次排定就立马道貌岸然起来，就立马有了尊卑，非得用语言的功利性功用刺激一下，肠胃才能舒畅，才不会便秘。这个气氛真的不如厕所的味道好闻，不如低级下流有趣。“尊敬的”开场白始于哪一年我不屑考究，“尊敬的”之后不厌其烦的谦语和敬辞却是我们这里一直就有的。一个金字塔需要坚石做基础，而金字塔式阶梯结构的团体，也有它特有的材质的材料做基础，比如用奉承材质的材料做基础。从塔顶向下的语言也有其特点，一般都被冠以醍醐灌顶高屋建瓴的美誉，往下每降一层，语言的功利性功用就要为其装裱粉饰一遍，逐层逐层包装下去，唯恐辞藻华丽精美不及而惹得上层怀疑其诚。人们在奉承与被奉承中快乐地活着，好像世上没有了奉承就活得没有了价值。事实上，奉承确实让俗人看见了因之获得的价值。这种语言的功利性功用，于我，是秉性不能接受的技能，因为我从开口会说话就不会说奉承的话，我长大后更不愿意说。我们工作的圈子里，使用语言的目的，给人的感觉首先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满足某种本能的需求。
王红说，你说的这些，我活着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得它有什么不合适，唉……有一年，你打了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刘副部长，到底因为什么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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