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台的光是浑浊的蛋黄,把父亲的白衬衫染成旧报纸的颜色。他第三次把行李箱往脚边拽了拽,帆布与水泥地摩擦出沙沙的响动,像老家屋檐下被风卷动的梧桐叶。
"K102次开始检票。"机械女声切开嘈杂时,父亲突然攥住我的手腕。那只手比平时更烫些,指节处新结的茧子蹭得皮肤发痒。我数着他手背上的青筋,数到第七根时,掌心松开了。他转过身去整理根本不乱的背包带,露出后颈晒成古铜色的三角区,那里有颗朱砂痣,正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浮动。
月台风卷着煤灰味扑来,父亲从裤兜掏出个鼓囊的塑料袋。油渍渗透牛皮纸,烙出两枚焦糖色的圆。"昨夜里炸的糖油饼",他说这话时目光粘在铁轨上,仿佛那些平行线里藏着什么要紧事。我盯着他左耳后新冒出的白发,想起十天前他独自来省城踩点,在电话里说"出站右拐第三根柱子最避风"。
绿皮车厢的门像生锈的贝壳缓缓张开。父亲突然往我怀里塞了卷报纸,油墨混着樟脑丸的气味。展开来是二十三天前的晚报,中缝处用红笔圈着几个字:"大学城冬季供暖通知"。我的名字蜷缩在泛黄的边角,是他描摹过无数次的笔迹。
对座女生背包上的铃铛响了第七下,月台开始倒退。父亲的身影在晨雾里洇成淡蓝的水渍,右手仍保持着举起的姿势,像株被骤雨打折的竹子。铁轨啃噬枕木的节奏里,我摸到报纸夹层硬质的突起——是裹在保鲜膜里的存折,封皮还带着他胸口熨斗的温度。
车窗外掠过成捆的甘蔗,紫皮裂口处渗出蜜来。我忽然想起今早离家时,父亲蹲在院墙根搓那盆泡发的黄豆。暗青色的陶瓮盛着乳白的浆液,他的手在冷水中反复搅动,指缝间漏下的晨光像碎银般沉入瓮底。墙头野猫叫了第三声,他瓮声瓮气地说:"磨完这茬豆腐就立冬了。"
背包侧袋的搪瓷杯开始发烫。拧开盖,红枣姜茶的甜腻裹着蒸汽扑上面颊。那是凌晨四点厨房飘来的香气,当时父亲正踮脚够橱顶的陶罐,睡裤下露出一截蓝条纹秋裤。案板上有他切姜丝时留下的月牙形断口,刀痕比往常深三分。
隧道吞没车厢时,玻璃上映出我的轮廓。额前那绺不听话的头发被强行压平,残留着父亲唾沫的腥咸。他今晨举着湿梳子追到院门口,说"人靠衣冠"时的表情,和十年前逼我穿新布鞋上学时一模一样。鞋底纳得太厚,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他就在后面踩我的脚印,说这样路就瓷实了。
过道里飘来方便面的香精味,混着某处婴儿的啼哭。我展开报纸,发现"供暖通知"旁边还粘着片晒干的金银花。那是夏天父亲在屋顶晾的,说能治我的咽炎。此刻隔着塑料膜,花瓣边缘的锯齿正轻轻啃咬指腹。
铁轨开始分岔,阳光劈开车厢的阴影。前方站名在广播里水波般漾开,有人起身取行李,拉杆箱的轱辘碾过过道。我摸出糖油饼咬下,焦脆的壳里迸出滚烫的糖浆,烫得舌尖发麻。这味道突然与十二岁那年的冬夜重合——父亲骑车二十里送我去县医院,车筐里用棉袄裹着的油饼,也是这样烫穿了整个雪夜。
窗外的电线杆正在结网,银线串起连绵的丘陵。山坳里有早起的人家点燃秸秆,青烟扶摇而上,在云端写一封无人接收的信。我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存折边缘,那些数字的凸痕在皮肤上烙下细小的纹路。父亲总说钱要存在折子里才安心,密码是我高考分数后三位。
餐车经过时,我数着盒饭推车轱辘的转动次数。第七次震动后,斜对角的老者开始咳嗽,声波撞在车窗上,碎成细小的光斑。这让我想起父亲冬夜里的咳喘,瓦罐中药汁沸腾时,他总把收音机音量调大,说那点咳嗽声盖不过单田芳的嗓门。
黄昏正在铁轨尽头分娩,霞光溅落在陌生的站牌上。我抱紧背包,感受着报纸的棱角抵住心口。此刻父亲应该正在豆腐坊里点卤水,石膏粉簌簌落进豆浆的漩涡,渐渐凝成颤巍巍的月光。院墙根的陶瓮还盛着半瓮清水,倒映着掠过屋顶的流云——那是我离家后的第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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