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带人生（0）
零、起源
如果给予杨未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在那个充斥着永恒不间断的蝉鸣声和杨木愤怒的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四号下午两点冲上熙攘的东大街，伴着如影随形的炽热空气，仿佛回到了中世纪的沙漠，流下汗与泪的瞬间，他能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看见飞驰而来的十二轮重卡车：蓝色车头，和货物连接处的弹簧锈蚀殆尽，无力地耷拉在滚烫的铁板上，仿佛处于固液共存态。这时的它就像钢铁巨兽一般，带着不可一世的蛮横，伴着摧残耳膜的刹车声，向他径直驶来。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这头巨兽在他面前半米的距离停滞步伐，他也同样会被一股猛烈的气浪带到曼珠沙华盛开的彼岸。杨未甚至可以看见金属车标在烈阳下的反光，不真切的刺眼，预试着他本该从未存在于此。
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完结在十六岁的夏天，完结在这座古城的某一条破败街道上，这儿如今只剩下开化的沥青路面，几片天竺葵叶覆盖着街道两旁的盲道，树荫自始至终无法延伸到街道中间的黄线，而杨未扭曲的尸体也即将安静地仰卧在这条黄线的尽头。运气好的话，他不会身首异处，只是成为一摊模糊得无法分辩器官界线的浆糊，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他只是断了大多数的骨殖，撕裂的软组织数量法医可以用科学手段检验出，留着全尸，由他最恨也最嫉妒的父亲——杨木，薄葬在某片寂静海域，因为这座城市流传着海葬的古老习俗。杨未会随每个夏天都如期而至的寒流去往远海，和北海道渔场的暖流交汇，再吸引那些贪嘴的秋刀鱼，成为鱼群们嗤之以鼻的佐食，这样的死亡似乎也不错，因为这预示着杨未和鱼群一同畅游在日本海域，肉体存活时，他一辈子都没机会去看一看真正蔚蓝的大海，从家乡镶嵌金黄沙粒的指缝中极目远眺，只会看见裹挟泥沙的黄色海岸线。这从不是大海本来的颜色，可到底就连它也支起保护色来应付那群下海游泳顺带解决生理问题的善男信女。
杨未想起方满，她才在一个礼拜前成为他的后桌，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搭上一句话。杨未从未想过爱情像透明的风暴一样袭来，吹开他闭塞心灵的重重积灰，撩拨方满西域舞娘般柔顺的发丝，他曾在心里向神明起誓，要在学期结束前和方满建立一段伟大且永远不会走到尽头，永远在穆斯林圆顶教堂中跳着华尔兹的伟大爱情。可惜还没有开始一切，塑新的结局显示他们已将天人永隔。杨未在重卡所带来不可抵抗的摧毁生命的威压到来前，想到：如果她来参加我的海葬仪式，我希望她至少为我抛洒一抔骨灰，这样我固执的灵魂会在每一粒镶嵌在方满掌纹间的骨质上开出大丽花来，扎根于她同样神秘瘠薄的灵魂深处，滋养她纯洁心灵的净土。不过在刺眼的车标反光下，他又同时意识到，他们之间形同陌路，他的死可能激发不起她眼眶中的任何一个泪腺，惊起不了任何一片泪花，说到底，在她看来不过是世界上又消逝了一个人，唯一稍显悲伤意义的是，那个傻瓜是她的前桌，她大可借此在下一次语文考试的作文中大显身手悲天悯人一番，而这，也是杨未在离开现世后唯一的作用。
现在，他已经鼓起这辈子全部的勇气，比路遇恶犬还要平淡地准备好迎接自己十六岁的死亡，杨未甚至觉得这一刻较前十六年光阴的总和还要长，好像为了做出这个决定，他已经付出了十六年的等待。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用于弥撒的玫瑰的芬芳。杨未开始想回到两千米外的家中，看看母亲白树此刻是否正在午后的绚烂噩梦里挣扎却不愿醒来，因为今天是周末，所以梦可以做得比往日久一点，又因为夏日的缘故，她会如二十年前那样蹦蹦跳跳，迈着处女才有的轻快步伐踏入更深的梦魇。
当他闭上绝望密布的眼睑，细细聆听急停的巨响——他生命中最后能听见的葬礼进行曲时，他觉得身体没有任何痛楚，即使那声音像根细线一样消逝在天际时，他舒服的肌肤还是能感受到窒息的燥热。他想：这就是天堂的本质，没有痛苦，也恰是这种温度。他甚至比平生任何时候都更加卖力地呼吸，恨不得长出四个鼻孔，只为把天堂的甜蜜气息占为己有。两秒后，他失望地发现，即使是天堂，空气也和那座孤独的老城里的毫无区别。也许天堂就是下一个受苦的人间，基督教义不过是千年前记载在羊皮纸上的繁华臆想，可悲而寂寥。
“你和我一起来的吗，加百列.杨木？”睁开眼睛的杨未已经出现在了街道的对侧，眼前有一条灰绿色的护城河无声地流淌。他再次惊奇地发现：原来天堂，就是故乡的模样。他边说边将天堂的景致看了个全，不放过任何顶着光环的流浪猫，即使现在他正被壮硕如牛的杨木单手拎在半空，像拎起一只饿了一个冬季的高原野兔。纯白的衬衫领勒得他恨不能再一次在天堂暴毙。
“你受伤了吗？”杨木沉重地将每一股带着愠怒的浊流排出体外，像火山喷发火山灰那样。他在保持身为父辈最体面的理智。
“怪事，”杨未轻蔑地说笑，“我可没听说过谁是带着一身伤病上的天堂，天堂又不是重症监护室。”
“没有就好。”杨木抡起胳膊，将此刻纸一样轻薄的杨未扔到水泥砖地面上。即使是这样对待一具尸体，也会被指控犯下虐待罪。“狗杂种，你当然会没事，要不是我，你已经和你亲爱的爷爷一起去烤红薯了。”杨木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围着他可怜的儿子破口大骂，活像在进行某种洗脑仪式。他脸涨得通红，污言秽语水似的倾泻而出，足足持续到淹没重卡离开时留下的尾气。等到偶尔几个路过的闲人像看猴子一样盯着他时，杨木才收敛那股无名之火，向杨未伸出那只青筋与肌肉并存的右臂，那一拳足以杀死一头小牛。
“上帝保佑，我那力能扛鼎，习惯于离经叛道的老爹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成功地为我的生命拨乱反正了。”杨未不得不握住那双足以随时随地掐死巨蟒的大手，缓缓地站起来，他因疼痛而妥协，意识到自己非但没上天堂，现在还身处于地狱边境。泛着剧痛的下盘使他回忆起三岁那年，因为尿床和而被杨木痛打的场景，从那天起他下定决心，一生都要在反抗暴君一样的杨木中度过。
杨木看上去依旧和当年一样年轻，即使书页又匆匆翻起十三年的时光。他依旧健硕，拥有鼓胀有力的小腿肚，留着油光的背头，衣着打扮从未与潮流脱轨。岁月在他的脸上无从下手，在其他任何地方也是如此，包括和白树做兔子和蚯蚓经常做的那事儿时，他依旧与往昔一样的硬朗。所以杨木和杨未在街道的口角，仅仅是关于走斑马线是否要准确踏在白线上而引起的冲突，与其说是父亲和儿子的代沟，倒不妨说是兄弟两关于虚无的尊严的争斗。
无论如何，这场斗争以杨未赌气冲上阳光直射的街道结束。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在某种层面上解脱，就此摆脱杨木的控制与折磨时，又是杨木将他拉回至今依旧泛着海的咸腥与古老蝉鸣的人间。
杨木扶着杨未往家里走，他足足比杨未高出两个头，身型也是杨未的两倍有余。所以这不像搀扶，而像绑架。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似乎在玩一个谁出声就落败的游戏。杨未心里鄙夷一切非自然的事情，就比如杨木可以违背物理规则，在零点五秒的时间内将他拎到街对侧，无论怎么思考，这都和印度僧侣会在打坐的时候飞起来一样不可理喻。他想：也许真的是天堂无门，所以像我这样的烂人才上不了天堂，因为它忠实的卫道士杨木总是会合时宜地惩戒我的罪罚。
多年后，面对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的惨淡现实，杨未会想起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四号那个被命运而非卡车撞得支离破碎的下午，当东大街新铺的沥青在鞋底融化又再次凝固时，当天竺葵在热气流中蒙上尘埃无精打采地低垂时，当护城河再次散发那股不可避免的将老城笼罩的氨味时，他将不得不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命途，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人生。所有这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杨未现在有了一个更为清晰而富有悲观意味的定义，他称作：倒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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