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回家,和发小相约,打算在广场坐着闲聊一会儿,按发小的话说,那里安静。的确,到了那里,只见他一个人坐在路灯下,靠在二胡上奏出一些悲哀的旋律。我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拍他的肩膀,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陷入一种思绪里……
老家的广场,小时候是那样人声鼎沸。晚饭后,先是小孩子们三三两两过来追逐打闹,而后大孩子们拿着羽毛球、篮球纷纷而来,及到入夜,大人们或带孩子,或带扇子,自然而然地在秧歌声中排起了一条长龙。秧歌声就是这里的“主旋律”,孩子们在音乐声中也慢慢汇入其中。现在,那一片秧歌声、一大群儿童的欢声笑语,都不见了,只剩下空空的村民委员会的房子,独自对着树上飘下的枯叶,无聊的秋风来回游荡,也没个人可吹,也无处可去,只得发出沉沉的吼,像悼亡者的歌声。
父亲说,从前的广场是我们村小学的地盘。小时候的我问道,那旁边的村委书记二峰家呢?小学的门正对着他家,旁边的广场紧紧挨着他家,他家的狗在那些喧闹的季节里经常不停地吠叫,有时咬伤人。父亲说,他们家原来也是小学的地盘。
村委书记二峰人高马大,脸和其他中年村民一样坑坑洼洼,带着酒精性长期脸红。记得小时候吃席,一张桌子上,他永远坐在核心位置,其他人攀比一样吹捧着他,那些其他人,按我父亲的话说,是“二峰的狗腿子”。某一天,因为前一天听长辈聊天说,二峰拿了不少政府给村里沙场的钱,在餐桌上,我一直直直地盯着二峰,似乎钱藏在了那些坑洼里,这时他注意到了我,对我说,你总看我干什么?其实所有人都在看他,可能只有我是毫无技巧地看他。
二峰有一最忠诚的“狗腿子”,我父亲说,那简直是“二峰的贴身太监”。每次去歌厅或者酒吧,二峰都带着他,他帮忙倒酒和点烟。他们都是我父亲的同学。一年级期末考试的一场大雨,父亲送我来得有点儿早,校门还没开,父亲说,我们去大成子家坐会儿吧。那是我第一次去“太监府”。那是一间彩钢瓦房,他没有老婆,只有一个老父亲,穿着一身“赵本山服装”,带着和赵本山一样的小军帽,坐在炕上不和人说话。他和二峰一样有着嗜酒带来的脸红,只是他的身材矮小瘦弱一些,眼神有些迷离,有些游离。
他家门口贴着一个大大的广告,上写着“大成子电动车”。家里大姐没出息,在我二年级时还在家无所事事,却总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建立联系,比如隔壁被全体村民认为是精神病的老太太,和著名光棍村民成子。某次成子骑着电动车来找大姐,说,坐后座来,帮我一块儿去镇里贴一下广告。姐说,我有啥好处吗?成子说,分你点儿零花钱。姐就跟着去了。父亲不在家。父亲回来时问我,你姐哪里去了?我把我看到的全部交代了。父亲怒气冲冲地在门口等着,我在一旁纳闷地看着,心想,贴个广告这么严重吗?这时成子的电动车回来了,姐跟他开了个玩笑之后就跳下了车。车走远了,父亲说,他是个光棍,你还没出嫁,你跟他混什么混?
我跟发小提起来这个成子,因为我记得,发小小时候总去他们家玩电脑。我问他,你那时候注意过成子跟村里的女士们之间的关系吗?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是一个纯粹的光棍,即便他没有结婚,他也不可能不对女性有需求。而且,如果这种需求不能以合理的方式和程度得到满足,他会寻求另外的出路,而那些出路,不是过度的就是畸形的,无论如何都是不健康的。可是发小说,谁注意他呀。
我说,你家住得离成子家近,你有没有注意过成子和二峰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成子虽然没有妻子,但是他有两个父亲,另一个就是二峰。有一天放学家父没时间接我,托二峰的老婆带我到他家,那个处在村里核心位置的红色的二层小楼。二峰有个儿子,长我五岁,个头很高,根据模样推测,性格十有八九像父亲。他儿子对妈妈说,我电脑坏了,帮我带到镇里修一下吧。他妈妈几步走到门口,喊:成子,成子。没人应答,他妈妈骂到,这狗懒子哪儿去了?于是回去打电话,大声骂到,你几把哪儿去了?对面答道,我在镇里。这边说,那你先回来,我儿子电脑坏了,你带到镇上修一下。对面说,这里还有点事儿,可能走不开。这边说,少特么废话,快来。这种关系里一定有很多主奴关系问题可以探讨。发小却说,当时谁也没太注意,都当正常事儿呢。
就是这种视若无睹酿成了后面的悲剧吧。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晚上,没有雨,也没人注意月亮是圆是缺,当天晚上我十分安详地睡了下去,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成子和往常一样,在歌厅里给二峰倒完酒后回来,醉醺醺的,步调不稳。据村头知情人士透露,当天成子因心不在焉导致倒酒时把酒洒在了二峰的裤子上,挨了二峰一顿臭骂和两个巴掌。
见成子回来,二峰老婆走出门来,说回来啦,去,帮我买点儿东西去。不知是酒精还是情绪发挥作用了,成子一反常态,说,臭婊子,别使唤老子,老子不去。二峰老婆穿着拖鞋,平时说话一股抽烟过量的味儿,留着长长的卷发,从形象上来看,与其说像婊子,不如说像鸨子。从性格上也如此,她毫无婊子的温柔,只有鸨子的泼辣。一听成子不仅不听使唤,还骂自己,鸨子颇感受辱,穿着一双拖鞋两步上前欲扇成子的嘴巴,无奈男子心配上了女儿身,力气上不如成子,被成子抓住头发这一弱点,然后照着脑袋和脸猛敲。
当时我已经四年级了,二峰儿子已经九年级了,人高马大,活脱脱又一个二峰。二峰老婆见自己不敌,叫儿子出来教训一下“这个混蛋”,于是儿子按住,母亲抽打,母亲打累了,儿子一边按住一边抽打,给成子的脑袋打了个繁星满天。成子抱着头,他们终于打累了,二峰儿子说,滚,于是成子灰溜溜地骑着电动车逃走了。
一会儿,东村的跃生超市门口,一大群男女老少正聚在一块儿扯着闲篇。漆黑的夜里,有人蹲着,有人坐在石头上,有人抱肘站着,各种姿势组合成一个迷魂阵,路过的家畜在这个阵里的八八六十四种打量招式上也会褪下一层皮。成子骑着电动车来到了这里,众人的目光如见到首长一般在他身上聚焦,随后,不知哪个自以为幽默的调侃了成子一句,一下子调侃之语四起,看似内容丰富,其实主题无非是光棍和贫穷。成子不理他们,径直朝超市里面走去。这时听见有人在骂:装什么呢?成子在超市里没看见人,黑漆漆的,没开灯,他摸到一把水果刀就匆匆离去。
另一边,二峰老婆在家里琢磨晚上的事,越琢磨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应该让成子再长点教训,于是打电话给去了朋友家的二峰,说自己被成子骂了打了,只因为自己要成子帮他买个东西。二峰想,这还了得,让谁欺负也不能让自己养的狗欺负,于是开着车直奔家的方向,和成子一样,他们现在十分想见对方。
究竟是二峰的轿车快了一步,二峰就在那个彩钢瓦房里面等着,他的父亲恰好不在家,那两天,他父亲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那个老房子甚至不如这个彩钢瓦房,那些搭建的砖头不知能在头顶支撑几天,窗户不挡风,只是部分地增加了风的密度,那个老炕不仅难烧,而且倒烟,到了冬天取暖是个极大的难题。好在那是夏天,也只有夏天,老头才会偶尔回来住几天,虽然,他或许更想自己住,因为没那么多闲言碎语。
成子家的门常常不关,主要原因想必是,没有经常关的理由。里面没有很多钱,在现金时代,他屋子里的钱就堪比线上支付的今天了。二峰在屋子里等着,脑子里盘算着要怎么骂他才能解气,不光让自己解气,还得让老婆解气。如果要老婆解气,就一定不能只是骂,必须用拳头,必须打得成子喊饶命和救命,不然不算完。好,就这么定了。这时成子骑着电动车回来了。二峰冲出门去一把把他从电动车上拽下来,凶巴巴地瞅着成子,随即照着他的脸左右两巴掌,打完又一顿臭骂。见成子一直不说话,二峰又要动手,谁知成子突然抽出刀来,直扎到二峰的心脏上,当场毙命。医生赶来,宣布抢救无效。警察赶来,将成子逮捕,据说,无期徒刑。
二峰走后,他的老婆不知去了哪里。他的儿子初中毕业去了外地打工,曾经骄傲的二层红色小楼如今只住着二峰的父母双亲,这两位老人自称“怕吵”,要求大队管制扭秧歌的现象,于是村里的广场成了村子里最安静和空旷的地方。不过不知道两位老人除了怕吵之外怕不怕别的什么,他们住的这间房子里,有死去的小学和死去的村子,后院还有死去的他们的儿子,和儿子进了监狱的成子的父亲。狗也不在了,在发小的二胡中,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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