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云间烟火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1-11-25 08:01 被阅读0次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唐 • 杜牧

        与初冬比邻的深秋之夜,和仿佛慢慢被冻缩的白昼几乎是挽臂贴身,最后一抹亮丽的余晖一晃而过,黑暗便铺天盖地了,黄昏就像是昼夜之间夹着的一层桔红色的薄膜。

        我抱膝坐在“干打垒”仓屋二楼角落的床头,从小洞一般的窗口望出去,有如出水白芙蓉的圆月,湿漉漉的清纯洁净,上面淡墨痕似的纹线勾勒的影像十分清晰,我当然不会蒙昧幼稚到还以为那是窈窕的嫦娥,潇洒的吴刚和婆娑的桂花树。但如果拿一片真实的荒漠来取代,我宁可选择镜花水月的幻想。

        久久凝望着一轮明月,我忽然想起,下午从深涧爬上山梁,只见欲坠还悬的好像用圆规画出来的艳红的夕阳下面,一条铁灰色的山脉从南到北蜿蜒起伏,暮霭沉沉,云烟茫茫,连绵不绝的苍山翠屏,仿佛凝固了的滔天巨浪;虽然眺望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但我固执地坚信,那里面一定有袅袅的炊烟,隐藏着与山野浑然天成的农户人家,和神话一样的洞天福地。这刹那间的念头引起的强烈好奇心,让我一夜云影花瓣似的碎梦都在光怪陆离中浮沉。

        昱日晨光熹微,在寒意渐浓山风的吹拂中,我走进通往昨天下午眺望的西边的山林。怀揣着二块干硬的烧饼,腰间别了一把砍镰——这一去压根儿就没有路,我必须砍藤剁枝,除障前行;拎起如同哨棒的木棍——我还是担心邂逅野狗山猫之类的动物。

        翻山越岭,穿林跨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走进荒山野岭的更深处。我的山民朋友曾告诉我,这一带有好几条几十里长的山冲,原先也有百十户人家,但他们毅然丢弃祖祖辈辈苦吃苦做的老屋,陆陆续续都搬到山的外面,留下一片空寂的荒山野岭,望穿秋水似的点点星辉,再也搜寻不见从散落在坡上竹边蓬牗茅椽里,透出的微弱昏黄的烟火灯光。

        山上密林遮天蔽日,颓树、断枝、腐叶、烂草、怪石、苔藓重重叠叠,前阻后拦,寸步难行。顺着乱石密布的山底干涸的溪道攀爬,那巨石上印刻的白痕灰瘢和满沟支离破碎的顽石,似乎能看到夏季惊天动地的大暴雨中,山上林间无数狂舞的水鞭,一路跌跌撞撞,汇聚成怒气冲天的山洪,无坚不摧地咆哮着奔突疾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我既景仰又叹息楚国先人们的坚韧不拔和艰苦卓绝。

          走出不知道第几个谷口,前方是一片地势平缓、植被茂密的山坡;一眼望去,顿时感到久别重逢的亲切:纷乱密集的树木到此停住,一道林带整齐得如同高大严实的木栅栏,阻挡住了仿佛向下俯冲的山林草莽,乱发一般的粗藤细蔓从树冠上垂挂下来,“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有如很久没有洗涤过的绣画染彩、连绵起伏的幔帐;匍匐在地上又夹杂着茎杆齐腰高的野草、成群连片的山毛竹林、以及泥土与岩石相交处,依稀可见用铁镐锄头挖掘出来的深渠浅沟,虽然已经老旧得断断续续,干涸枯裂,面目全非,可仍然环绕着被秽芜半遮半掩的坡地,那用石墙垒起来的一块一块的平整土地,应该是小麦、芝麻和玉米的往昔丰饶的田园,再往下直到山的脚下,是生长飘拂过稻谷花香的层层梯田。被风雨侵蚀而塌陷的垄埂和石墙,宛如野蛮与文明的分界线,看上去它是多么地粗糙却又精细,虚弱却又坚固,模糊却又清晰,但这一线之隔就是天壤之别,在这边,我们是人类;在那边,我们就是野兽。

        正猜疑间,就从我的正前方,从看不见的坡下升起的几股浓烟,我突然一阵觳觫,害怕这是天旱地燥的野火,会让山中的一切生命,在疯狂暴怒的熊熊烈火中玉石俱焚。但转瞬之间,我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因为我从悠闲自在的鸟儿啭鸣声中,听到了另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人的嘶哑的吆喝声和牛的清脆的铃铛声。

        我正想往下走,去看看那人那牛,但另一个保持自然本来面目的意识阻止了我。同时,在我眼前虚幻的屏幕上,清晰地浮现出一幅躬耕陇亩的图像:一位双手粗糙,满脸褶皱、须发斑白、躬腰驼背的老人,一头目光温顺、体态健硕、步伐稳重、尾巴轻摇的黄牛,一个在泥土中时隐时现的铮亮的铧犁,一条柔软的无所事事的麻绳鞭子。随着滚滚流淌的汗水,新翻出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一切都那么沉重,一切又那么轻盈。

        我知道,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老农,把四处散落的枯枝败叶和干草拢集成堆,点火烧成灰烬,当成庄稼的肥料,埋进土中,期待来年的收获。几堆蓬松的枯枝草叶并没有熊熊燃烧,烈焰闪烁;火舌火苗被闷捂在里面,贪婪凶悍蚕食着枝草;烟却格外地浓烈,它从地面升起的时候,翻滚着一团乌云似的沉重的黑色,仿佛在痛苦地扭动,哔剥作响如蜕变时的呻吟,夹杂着粉尘和灰粒,慢慢地,它向空中攀爬,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烟柱冉冉升起,丰腴的深蓝带着野性的洒脱;再向上飘逸,变幻成苗条的淡蓝,犹如一首婉转悠扬的山间情歌。它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矢志不渝,在山色天光中飘逸,拥抱亲吻着墨绿松林和含红带黄的木梓、银杏树,一缕缕袅娜清淡的灰蓝,飞絮飘绒似地投入敞开宽广胸怀的大山的苍茫中。

        近看青烟,远晀雾杳,它们是巍峨群山的凤冠霞帔;悠悠白云,是大自然如母乳一般的无声语言。那火熖尽头飘升起的袅袅青烟,是人,更是家,于无意之中,写在洁净晴空上平淡无奇的日记,却在青山绿水、旭日新月的簇拥衬托中,化作温情脉脉的诗情画意。“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纵然是最贫寒清苦的家,也永远是温馨甜美的港湾。与其说是人间的烟火,不如说是家的烟火;它是情怀的烟火,是心灵的烟火,是归宿的烟火,是生存的烟火。

        我的视力由近及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竹篁、丛林、沟坎、山坡、崖下仔仔细细搜寻,我坚信有一户、二户、几户人家就隐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那里有深井、幽潭、小溪;有垄沟,菜园、桑梓;有瓦屋、石墙、竹篱;还有人声、鸡鸣、犬吠。

        暮秋丽日温暖柔和的光芒,均匀地灌注和渗透每一粒空气中,它仿佛舒服闲适得不再震颤或浮动,有如透明的淡粉色纱帐,轻轻地笼罩着正在午睡里做着香甜美梦的山野;那几条飘带般的蓝烟,直直地升起,到山腰的时候,蝉翼云母一般地散开,在多姿多彩的山腰徘徊,然后,缓缓飘向山谷那边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躲进翠绿的松林中,迷濛得如同峰岭做着对春夏的梦忆。

        东边的山岭逐次低矮下去,远在天边的地方一马平川,我无数次在那里的小城外伫立,眺望这里云雾缭绕的千山万壑,夕照掩映的层峦叠嶂;而此时,我半躺在曾经极目远望的帐幔中,抚摸着青山的风鬟雾鬓。

        这云间烟火,仿佛幽灵仙女的凤凰涅槃,轻衫薄纱,曼妙飘荡,妆饰着荒山野岭的别样情调,最后溶入苍茫的雾霭。

        神奇的青烟,使清晰的更加清晰,朦胧的愈发朦胧,它比菲微淅沥的秋雨更有娇羞的韵味,明翠的山岗,昏冥的深谷,雄伟奇险的崇山峻岭,都展现出另一种风姿,空灵淡雅、妖娆妩媚,和梦幻般的柔情蜜意。

2021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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