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雪女

    今天是新年。

    迟过半晌，我才情愿看向窗外。人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清脆 的小溪边，顺手洗几件衣裳，也有不少妇女为人间烟火而奔波着。环 顾良久，我突然觉得整个城乡略显空旷，因为到处都是白光下的青阴。 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失中国传统的喜庆色彩。

    看她抱着衣服昂首走过，我唤住了她。

    “喂，难道雪水不会冻裂了手嘛？”

    “当然会啦，可我就是喜欢那般明澈呀。”她回过头，金光瞬间 略过她那纯净得几乎透明的容颜。

  “你大概是要赶着去忙活吧。”

    “嗯，嗯。热闹的话就会莫名的开心呢。”一束蔚蓝的光辉从她 水润的瞳中一闪而过。她的几缕青丝被太阳映得模模糊糊，变成了银 色，随着温风从耳垂飘上耳缘。

    “你也很忙吗？我们要晚一些再相见吗？”

    “行啊，行。”我随心哼了一句，接着便自顾自地往山水中去了。

    晚上，我同她并肩走在夜市街上。天空中挂满了红灯笼，一团团 暗淡的红光沉坠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新年时的摊位比平常少了一半， 商贩的叫卖声显得格外嘹亮，也有不少归家的人儿来来往往。

    她衣着单薄，露着白嫩的脖颈，特意盘起了长发，配上如霜的银簪，好看极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她抬头看看我，用嘘声言语。

    “真难为情呀，明天就走啦。”

    “啊......”她樱口微张，在风中僵滞住了，许久之后才渐渐合 上鲜红的双唇。

    当我们路过一个半明半暗的岔道时，她突然用非常柔美的声音打 破了宁静。

    “啊，为什么你不能等到春天呢？”

    “只有我走了，春天才乐意来哩。”尽管这是徒劳的安慰，我还 是笑着拖长了声音。

    “哦，可是我真的好难过呀，唔，真难过。”说这话的时候她也 笑了，还随手撩了撩遮住耳朵的头发。

    在这一瞬间，我发觉她的半边脸已经被灰蒙蒙的光照得无比虚渺， 在清晰与浑浊的边缘难以分辨。远方漫天的红灯笼恰好衬在她的侧脸 周围，红光在她如云如雾般的面容上映出了流淌的霞，又顷刻间化作 幻影，朦胧又轻盈，闪烁而迷离，像是一个只存在于梦境中的虚像。

    走出岔道，她的脸已经恢复成如冰如雪的模样，我却仍痴迷地望 着她。

  “你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你的耳垂上有一只花蝴蝶。” 她弯起墨色的睫线，轻轻抿着可爱的红豆唇，从酒窝下泛起一抹 温柔的浅笑。

  “嘻嘻，这样吗，是这样吗？”她把尖细的手指绕在耳边拨动， 每个指甲上都隐约闪耀着微光。

    午夜时分，街上已经非常寂静了，我们正走过一块褪色的旧站牌， 一阵久违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们几乎是同时回了头。

一缕青色的火焰直上云霄，瞬间绽放出青蓝色的莲花，无数道烟 雾与火光相交织着，最终坠落在她如冰的眼底。

  “这样的话，年兽便不会再来了吗？”

  “是啊，我也不会再来了。”

  “你真讨厌啊，总爱说惹我伤心的话呢。”她笑着升高了语调， 美丽依旧。

    “喏，与其长痛不堪，倒不如好好珍惜，你看啊，比如今晚......” 说到一半，我睁开一只眼睛瞟了她一下，看到她独自走远了几步，对 着七彩烟花盛放的夜空，虔诚地合掌祈愿。      我跟过去，悄悄把脸凑在她嘴边。

    “请明月替我，伴你岁岁安康......”她紧闭着双眼，低声念了 好多遍，浓密又纤长的睫毛低垂下来，上面缀满了星光点点，全然一 副乖巧天真的模样。

    “啊，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肆意偷听别人的心愿啊！”她显然 被我吓到了，略向右歪了歪脑袋，微微锁着眉，天空中的花火像流星 一样在她幽怨的眼神中划过。

    “不想让我靠近也得提早说嘛，谁知道你会有这么可爱啊！”我 大笑着调侃她。她的脸上顿时开出了一朵红玫瑰，视线立刻就垂了下来，眼中满 是风的影子。不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脸上还染着玫瑰红，她也不 在乎自己的形象，只顾娇声娇气地向我质问。

  “你真的不再回来了?”

  “嗯，是啊，很久很久都不回来了。”

  “很久是多久嘛。”

  “也许，比永远更久呢。”

    她一直望着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扯住了我的袖 口。

    我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抓着她的手，猛地把她抱在怀中。她像一 个随我支配的牵线木偶，只有顺从，没有任何的反抗。

  “真凉啊，你是玻璃橱窗里的冰制品吧。”               

  “是。”

  “我说太多会使你留恋的，请原谅我吧。”     

  “是。”

  “要替我迎接明年落在这里的雪啊。”

  “是。”

    时光变得很慢很慢，烟花不住地绽放着，我们静静地相拥着，这 种和谐与美好似乎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世俗之外的桃源。

  “真美呀，可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呢。”等脸上的红色消散了， 她失了底气似的小声叹息着。

  “你也是如此啊，我恐怕是留不住你咯。”我还是说了温柔的话。

  “诶？我也正想对你这样说呢！”她抬起头，欣喜地眨了眨眼， 眉睫向上扬起，如沐春风。

  “那么，你想要什么留作纪念呢？”

    她的眸子变成了褐色，咬着嘴唇，发了许久的呆，突然柔弱地恳 求：“请你先放开我吧。”

    我松开双臂，她伸出右手，来回抚摸着我遍布疤痕的病脸。

    她的眼睛仍旧是褐色的，却因慌乱地跃动着而有些生机了，浓黑 的长眉深深地皱在一起，剧烈地颤动着。

    在我惘然了很久之后，她终于满怀风情地向我呓语：“我什么也 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我只要你记住......”

    这声音太过凄美，以至于今日仍在我心中回响。

  “那个时候，她好像是哭了吗？”

    飞驰的列车上，我在半梦半醒之中，恍然间想起她那或有或无的 泪。

    细雨沙沙地打在窗上，把我从幻梦中惊醒了。通常这个时节是很 难下雨的，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中随雨坠下了感伤。

  “她以后必将会是一位，贤妻良母啊......” 又不知怎么的，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袭来一阵剧痛，实在难以 承受，我面目狰狞，终于落下泪来。病情的恶化令我难以喘息，可是 这世上，我能依赖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岁月还能有多长呢，恐怕最后，连我也不会剩下吧。” 我扭曲着脸苦笑，转头面对着我映在窗中的幻像。

  又是半梦半醒中，我看到灰色的雨在我脸上剥落，春风吹碎了我 的心脏，碎片像花瓣一样飘零在朦胧的暮光里。奇怪的是，她耳垂上 的那只蝴蝶明明就在镜中，却也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