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奇迹梦见二十年后她和沙漠再访此处。
那时,他是个知识渊博的教授,骨子里还是不服输的少年。沙漠是个身材修长、戴着金色流苏耳环的成功女人。
他们的孩子们在山脚和奇欧日看蚂蚁搬家,他们抓紧时间在仅有的二人时光里配着日落深吻。
奇迹尝试摸沙漠的手,只摸到冰凉的被窝,一股寒气击破他全部睡意。看到大开的门口,奇迹汗毛竖立,不得动弹。好一会,他的魂魄才从梦中的天堂觉醒。他四处寻找一圈,猜测沙漠梦中滚到寺庙的别处。他小心翼翼,尽量不打搅别人。一无所获后,他蹲在院子里盯着打旋的落叶思考。
她或许去了不远的地方上大号。
这个希望也破灭后,奇迹飞奔下山,直到摔到胳膊脱臼,才发现自己穿着别人的鞋子。
一整晚,他都如深山孤魂般满山乱跑。天亮了,他破麻袋一样躺在售票处门口。
奇迹去了警察局,途径学校,保安正在门口扫叶子。
“孩子?”,保安打招呼,看他一身落叶,胳膊无力地挂在肩上,“……她呢?”
奇迹嘴唇颤抖,泪水一下喷涌而出,“她丢了,丢了,丢了……”。奇迹开始奔跑,胳膊像一截棍子般乱甩。保安抓着自己的扫把追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冲进警局。
奇迹说了前因后果,可警察回复,失踪不到24小时,不能立案。
保安让奇迹先回学校,他会和学校领导一起来处理这件事。
奇迹什么都听不进去,在警局长跪不起,后被警察们端到了警局外。保安给奇迹披上衣服,借警局的电话给学校的老师请求支援。然而,学校也没有办法。保安便也没有心情回学校继续工作,陪奇迹在院子等着,同样不知所措。
屋外有个警察正在抽烟,兴趣盎然地过来打听,“隔壁的牛村,就有个疯子,喜欢绑小孩。你刚才提到什么流浪汉,长啥样?”
警察重复几次奇迹才听明白他的问题。奇迹盯着警察的警牌发呆,上面写着“9382”。他一下子回忆起流浪汉的模样,“他胡子很长,很壮,眼睛非常大,和硬币一样。眉毛几乎连在一起。身上味道好臭啊。”,他回想起流浪汉把馒头递给他们,“他手上很多伤口。”
“我知道是谁了。破案了。大概是邻村的牛青。我带你去。”
奇迹说,“你不会把我们骗回学校吧?”
9382踩灭烟头,“你爱来不来。”,下垂的眼皮弱化了他鹰一样的眼神,从耳廓后面,一直延展到嘴角,有一个长长的伤疤,“快上车,我们还来得及。”。
车上,奇迹心一直揪着。保安疑惑地打量着9382,“你的脸怎么了?”
“之前出警,被牛青砍的。他精神有状况,可能伤人。但上次我把他揍得够呛,杀伤力可能没那么强。”
从镇子到牛村需要驾车两个半小时。没想到在半路上,他们便看到沙漠和流浪汉正在走着。沙漠一瘸一拐,而流浪汉则慢悠悠地跟着。9382下了警车,就将流浪汉扣押在地上。那流浪汉挣扎了几下,被保安不知哪里抓来的扫把狠狠地打了,抱着头在地上痛哭发抖。
沙漠惊慌失措,“不要打他啊。”,她看到奇迹,跑了过去,“你怎么在这?为什么他们打人?”
奇迹抱紧沙漠,“你没受伤吧?”,他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没有大碍,又推开沙漠,“你为什么乱跑!”
沙漠困惑又恐慌,“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这么久……我们迷路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人贩子。我的心脏吓得很痛。是不是我死掉你就开心了”
“不是的……他说可以带我打工赚钱的。”
“他会把你卖给人家生小孩。会让你被很多人睡,会拿你赚钱,然后把你逼疯……”,奇迹脸像猪肝一样红,“难道,谁能让你赚钱,你就跟谁走?”
沙漠急着解释,“不是的……他在寺庙的院子里看星星。我就过去问。他讲把东西摆好,一个小时赚三块钱。我就想着,攒够钱,你就可以去那个你很想去的学校活动了。他说招工要结束了,带我早点排队。我看不清山路,就跟着他走。”,沙漠的眼睛亮晶晶的,“走着走着,你就出现了。”
奇迹眉头紧紧拧着, “你整整走了一晚上!”
沙漠低头不语。
“ 你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他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坏……”
“你的脚不痛吗?”
沙漠摇头。
“我不知道你是单纯,还是个大傻子!”,奇迹吼叫一声,倒在地上。沙漠很想像昨日一样去拉住他的手,但是他正愤怒地捶打地面,她不敢上前,“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和陌生人一起走!”
“你……你让我能上学以后,多交一些朋友的。”,沙漠开始哭,忍不住去摸手环上的珐琅彩珠。她出生当天,母亲亲手把这串珠子从自己手腕上摘下来给她。
奇迹缓缓爬起身,背对她盘腿坐着。沙漠可以听到他像刚刚耕完地一样喘着粗气。他肩膀起伏,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会这样,我真的想不懂……”。
沙漠扑上去,抱住他的背部,懊悔地流泪,“我错了,不要不理我……”
奇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不怪你,沙漠。你没有妈妈,没人教。以后我教你。”
这便是沙漠第一次进城的经历。
自那之后,奇迹便成为她的生活老师。他常带她去村口看电视,并说这是社会化训练。
电视里轮播当日重大新闻,村里人很喜欢根据电视内容辩论。
沙漠小心翼翼地体察着大家的情绪,判断并学习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安全的。
睡前,奇迹会向她提问。
一次,电视里播放了家暴事件:女人被拉着头发在楼道拖行,被一脚踢到腰上,咕噜噜地滚下楼梯。事后她自己爬起来去医院,诊断结果是擦伤。她回家拿了菜刀追杀丈夫,最终在丈夫肩膀砍了两个口子。最终,女热因杀人未遂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观众们又开始辩论。有人认为丈夫罪有应得。也有一些人,尤其是女人们,不认同妻子的做法。她们判断,这名女性从那么高的楼梯摔下来,既然只是擦伤,说明丈夫在推她时,是手下留情的。
奇迹在一旁讽刺,“不仅手下留情,甚至含情脉脉。”
沙漠小心地检验自己的心,究竟什么是对的?她不喜欢暴力,更讨厌血腥。要是有人打她、骂她,她只能算了。不然还能怎样。奇欧日常对她说,女人的强大在于柔软。柔软到可以包容万物,像水一样,可以海纳百川。因此沙漠认为女人拿刀伤人未果,最终面临终身监禁,十分愚蠢。
于是,就当奇迹问她关于新闻的看法时,她自豪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还引用了奇欧日关于水与女人的“名言”。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奇迹的表情,希望他为自己骄傲。
“No!No!No!”,奇迹急得说起英语,“有人打你,一定要反击。”
沙漠有点委屈,“那个女人只是擦伤,可她丈夫浑身是血……”
“那个女人不反击,早晚会被男人砍死。”
沙漠一声不吭,抿嘴看向地面,黑黝黝的脸颊有点泛红,“很多人都决定妻子错了嘛。我有什么问题……”
“你口中的很多人都是愚蠢的。我坚持让你读书,就是让你不要愚蠢……对了,你应该多学学体育。”,奇迹来了精神,“我明天带你去问问学校拳击队的事。”
拳击?
第二天上学路上,沙漠脑中是擂台上自己和敌手的博弈:有人挥拳,她只想跑,右脸被击中,倒地不起。沙漠一路走得慢吞吞。她真的害怕暴力。她甚至不忍心指认别人的坏。
奇迹在牛老师面前手舞足蹈,“沙漠或许可以成为咱学校第一个女子拳击冠军!”
牛老师摇摇头,“奇迹,你不是她的老爹。你自己也是个小孩。”
“十八岁前,我是沙漠的哥哥。在我们乌兰,我可以是她的家长。 ”,奇迹说,“沙漠像小鸟一样,那么好看,一捏就碎掉了。她必须去保护自己。”
牛老师打量着沙漠,“你……最近被欺负了吗?”
沙漠望望奇迹,怯生生地摇头。
“你不要看奇迹。你看着我,你确定没有受欺负吗?”,牛老师目光严厉了些。
“没有。”,沙漠将拳头放在胸口。这是乌兰族表示衷心的手势。
奇迹解释了前一晚他们看的电视、沙漠的想法,以及之前沙漠差点被人贩子抓走的故事。
牛老师尊重九岁男孩的良苦用心,决定帮帮忙。牛老师抽出垫桌角的报纸,翻到一些女性受害案例,跟沙漠讲故事般地解释,敲打着沙漠的防备心,但也尽可能不去动摇沙漠对于世界的信任和美好憧憬。
沙漠听进去了,也觉得自我保护十分必要。想到先前的草率,悔不当初。
奇迹很高兴,“牛老师,你把沙漠说明白了,我这辈子都要感谢你。拳击社可以让她去了吧?”
牛老师摩梭着下巴,“可惜啊,咱们这种学校没法出来可以打比赛的队伍。区里取消了赞助,拳击社就要没了。但是……”
牛老师上下打量沙漠,陷入沉思。
奇迹着急道,“老师,怎么了?”
“但是,沙漠,你可以去长跑,跑步甩开坏蛋,好不好?要是欺负你太麻烦,他们会换个目标。虽然坏人一般很懒,但他们却可以因为仇恨付出生命。所以,不要去和他们打架,有任何事,你就跑到警察局,让警察叔叔帮你就好了。”,牛老师不知其实沙漠对此事没有主见,期待她的同意。
沙漠看到奇迹很期待,缓缓点头。恐惧和期待交织着,让她看不清命运。她无数次看见长跑队的女孩穿着亮粉色运动服飞奔,脑子里闪过一群鹿闯入森林的画面。对她这种女孩而言,能读书、认字、有自己的朋友,已非常足了。能穿那样的衣服站在人们的目光中,像临死前上天给她这种人的恩赐。
体育老师王慧慧来了。牛老师将沙漠拉到前面,“你看这个学生个子不高,但是腿这么长,一步可以迈很大。”
王慧慧上下打量沙漠,眼睛一眯,“我从没见过她。”
沙漠感觉出王老师的愤怒。她理解。沙漠常旷体育课。
奇欧日教导沙漠,男女授受不亲。学校资源有限,男女生共同训练。一次体育课,孩子们玩挤人游戏。大家互不相让,沙漠和一个男孩被紧紧压到一起。她面色通红,可男孩轻松地伸手弹掉她肩膀的沙子。那短暂的触感,让她羞愤很多天。那天下雪,沙漠跑回家悄悄哭,随后便常常借故不去体育课。
体育课并非必修课,一些女同学确实因为各种原因不会出席体育课,牛老师没有干涉。这次看到王老师心里介意,牛老师打起马虎眼,“小王,你看这小女孩黑乎乎的,像个非洲人,一定会跑很快。”
王老师笑着摇摇头,“长跑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我还是把机会留给真正珍惜和热爱长跑的人吧。”,而后像门口走去。
“王老师……我可以热爱长跑的。”,沙漠脱口而出。随后紧张地抓紧衣角,她感受到奇迹炙热的目光,鼓起勇气直视老师。
“你撒谎。”,王老师转身往门口走,“牛老师,以后别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塞。长跑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容不下不真诚的人。”
沙漠有点慌,“我承认,我常常不去体育课。可是只要去了,有跑步的训练,即便是最后一名,我都会尽全力到达终点。”
王老师没有留步。
奇迹追上去,“沙漠比你培养的那些家伙更有天赋。”
“不是瘦子就能跑得快的。你懂什么叫天赋吗?”,王老师的声音渐行渐远。
“你让她跑一下嘛。”,牛老师也吼了一嗓子,“慢的话我请你吃饭嘛”。
王老师停下了。
这种镜头沙漠在电视里看过。寻找理想的弱势,被一群热心的人捧上去。可她心里明白,自己似乎没有理想。人生唯一的妄想是和母亲见一面。
奇迹拉她到了操场,兴高采烈。夕阳西下,天空绚丽。白天的雨水冲刷了空气,水泥地操场上是汪洋一般的水渍。那些粉色运动衣的女孩们正在靠墙蹲起。王老师叫来一位个子最矮的女孩,“星星,你来测试下这个人有没有资格加入你们。”
被叫做星星的女孩带着沙漠来到起跑线:黄色油漆被岁月磨损,露出下面的白色油漆。学校就是这样一层层被填补起来的。
星星说,“今天风很舒服,你很幸运啊。你跑五圈,我帮你计时。”
沙漠问,“多快算快啊。”
“五圈,两千米,二百四十秒。”
今天沙漠刚好在数学课学了时间的计算:二百四十秒,四分钟。是她洗四件衣服的时间。
她洗衣服的步骤是奇欧日教的。奇欧日说,自己小时候常和沙漠的母亲沙拉木共同洗衣。她们一边洗,一边唱女孩们编的洗衣歌。按着节拍敲衣服,一小节六十下,四小节二百四十下。
沙漠心里哼着歌,飞快破除面前的风屏。
奇欧日第一次唱洗衣歌给沙漠听时,声音亮得像刚破壳的鸟。泪眼婆娑中,沙漠隐约看到少女奇欧日和少女沙拉木正轮着打衣棍、高声歌唱,目光炯炯。荒野深处的野风温暖快乐,两朵艳丽的花刚破土而出,左顾右盼。
沙漠眨眨眼,泪水后,是母亲高举的洗衣棒。碰,碰,碰……砸得她心脏难以忍受。
学校上个月请了新京大学教授来做励志演讲。沙漠学到,人若能超过光速,便可回到过去,再见一次还未告别的人,再去追一下少年理想。
妈妈,等我一下。沙漠开始加速。混沌中。母亲一个劲地敲打着永无止尽的脏衣服,沙漠听到鼓声响起,落日在母亲身后坠入沙漠。沙漠清晰地感到另一个占领了她的心脏,曾经柔弱的她,这次想赢过命运,赢过时间。
一晚,奇欧日交代她去镇上卖掉家里积攒的纸壳。她一路大汗淋淋,可路上碰到完善的纸壳,也会捡起来丢在身上。等她带着三块六毛钱回家,已经晚七点。家里吃过饭,只有奇迹端着碗靠着门打瞌睡。奇迹怨她不应对奇欧日言听计从,世界很大、很美,她要珍惜生命,要用双手拥抱世界的灵动,不要总浪费时间顾虑生活的一地鸡毛。沙漠心里认为奇迹有着很大的少爷脾气。她其实不认为世界多么美丽。落日不错,火烧云也还可以,沙砾之上是热浪滚滚、浪中站着几朵紫色红柳,漫天遍地的金色之乡中,骆驼队蜿蜒地从天际排到眼前……这一切确实赏心悦目,但她的心岿然不动。
奔跑中,沙漠感到心脏猛烈抽动了一下。她惊讶地差点摔倒。那一瞬间之后,注视她的目光消失了,奇迹的鼓舞消失了,母亲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不断逼近的远方,和抽搐的肺部……在追逐每一缕微风中,她从一个来自落后文明的、自卑、无知、丧气、无比思念母亲的孤儿,消解为一道与风同频、与光共振的波。她逃离人类所有形容词的牢笼,在没有重力的世界自由旋转。
“沙漠,你看天上!”,奇迹的声音传来。牛老师骂着,“你怎么让她走神呢……”
她抬头望,成群的鸽子盘旋降落,像一场未曾预料的雪。世界真美。
对沙拉木的思念,和对沙拉木的遗忘交织着让她步履不停。
到达终点,她得知自己仅用了二百二十秒。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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