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再给你一天,你要怎么活?”
东方鱼肚白,春露涎欲滴。六子感到眼前微弱的光芒,缓缓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真躺在一个大松树旁,树干之大要五人才能合抱,粗壮的树枝上嫩芽不少,向外吐纳着春的气息。
大松树坐落在一个四合院内,青砖黑瓦红栅栏,红栅栏之后放着一个供桌,供桌上零落着些许香灰和红烛油,供桌后方供奉着多个牌位,众多牌位中间摆放着着一副画像,这个架势俨然是一个祠堂没跑了。但对于六子来说,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自己曾经在这吴氏祠堂生活了十几年,每逢清明冬至,红白喜事,这里一定是最热闹的。
吴氏祠堂位于吴家村的北面的山坡上,向南走便是吴家村村庄了。六子甩了甩头,艰难的站起身来,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双脚,纵身跳跃了几步,爬上松树眺望着整个吴家村。
清晨的村庄已经忙碌了起来,男丁收拾着农具做着下地务农的准备,女眷或洗衣或做饭。但清晨最热闹的要数菜市口了,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菜市口是和隔壁村庄交换物资的地方,太平时期外加连年丰收,百姓们的日子过的都不错,有了闲钱这菜市口自然就是消费的地方了,除了本地小摊主之外,这几个年头还吸引了不少外地客商来此行商,但是行商不是行善,外来客商东西虽然好但是价格确实不菲,本地商人看到外来客商开价之高,也纷纷效仿涨价,所以这菜市口也成了大家又爱又恨的地方。
六子跳下来松树漫步向菜市口走去,忽然,一声犬吠打破了祠堂的宁静。
“阿黄,是阿黄”六子欣喜的回头望去,呼喊了一声“阿黄”,阿黄却警惕的看着六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六子奔向阿黄,阿黄立即向自己后方跑去,六子紧追不舍,阿黄见机跑进红栅栏在柱子后面偷看六子。
六子看阿黄跑进了祠堂,定下来脚步,“哎,还是跑不过你,等下再来看你啊,我要去菜市口了。”六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菜市口,但是感觉意识里有个声音让自己过去。
一路上六子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遇见熟悉的人,瞧见熟悉的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但是六子在乡亲们眼里却眼生的很,不过这好无关系,随着这几年的发展,外乡人来吴家村行商务工的也不再少数。
“这位小哥是外乡来的吧,来瞧瞧我们新采的竹笋,我们吴家村的竹笋可是远近闻名啊。”六子一副书生打扮,要知道吴家村这般打扮的真的不多,商贾喜欢绫罗绸缎,农汉喜欢光膀赤脚,这边书生样多半是富家公子跟随父辈来此行商学习的,未经世事最好欺,最喜富家呆书郎,遇到六子这样的书生,商家自然不放过。
“这竹笋多少钱一石?”六子弯下身子,捡起一颗中等的竹笋把玩着。
“十钱一斤,百钱十斤还赠一斤。”小贩搓着手快速的回答道,六子打量了一下,这种竹笋后山面山遍野都是,现在季节,一场春雨能冒出不少,这个小贩骗骗外乡公子哥,对于自己这样熟悉乡情的人来说自然是骗不过的。
六子摇了摇头,本想当面拆穿小贩,但是看到小贩期盼的眼神,六子欲言又止,骗人容易吗,不容易,都不容易。
六子放下了竹笋,婉拒了小贩,向菜市口中心走去。转角上是张屠户的猪肉铺,张屠户边剁肉边对着自己儿子吆喝着“吃完再跑,你个小兔崽子“顺着吆喝的方向,六子看到一个明显比其他孩子大一圈的胖小伙。”还有不准把肉给他们吃,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屠户的儿子哪有不胖的?”不但是六子就是街坊邻居听到这话也是苦笑不已,这个张屠户几年前从他父亲手上继承了这个铺子,老屠户看他精明才从从三个儿子中挑中了他,但是这世道是矛盾的,当某事某物超过了一个限度反而会适得其反,精明的被人看出了精明往往就是种不精明。
转角的另一侧是村子里唯一的医馆---吴郎中的医馆,生意一如既往的好,悬壶济世的牌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同样躲不过岁月啃食的还有吴郎中,吴郎中年事已高,亲自出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多数是有两个徒弟来出诊,而两个徒弟之忙着勾心斗角继承医馆,医术却都是半吊子,所以大家背地里也叫它是“无郎中医馆。”
六子有意无心的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六子认识的,甚至是颇为熟悉的人,但是他们却认不出六子的模样。
日近午时,生意好的摊贩已经收摊了,但是熙攘的人群丝毫未见褪去,六子在人群中注意到了这点,按照往常,村民们应当在家准备午饭啊。
就在此时,菜市口的东南方向传来清脆的锣声惊飞了停息在檐牙上的鸟儿,应声而动的还有拥挤在菜市口的村民,大家蜂拥而上,争先恐后。
莫非是村东的李大户又发粮了?但是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场景打消了六子的念头。
两列官兵开路,前排的官兵分别举着“回避”和“肃静”两块大木牌子。有时候世道就是那么矛盾,这四个大字根本起不到驱离人群的作用,大家既不回避也不肃静,依然昂着脑袋垫着脚尖生怕错过了好戏。
两列官兵之后是一匹瘦马拉着的囚车,囚车上站着一个比马还瘦的女子,那女子赤脚站立垂头散发,锈迹斑驳的桎梏架在脖子和手腕上,破损的囚服上血迹斑斑,每一个破口下都是一个不浅的创口,有新伤也有旧痕,代表着之前收到了非人的待遇。
“堂堂郑家大小姐竟落到如此田地,还记得郑家发达的时候提亲的人都从菜市口排到郑家门口呢?那时郑家老爷别提多风光了,王员外的公子都看不上呢。你看看现在那还像个人样?”
“郑家得罪了王爷,不旦生意没得做,还落得一个杀头的罪,男丁都充军,女眷皆卖身,李大户见她可怜才收留了她,当一个丫鬟伺候太太,没想到不旦勾引李家少爷还谋害人家少奶奶,还好少奶奶福大命大,死的是少奶奶的贴身丫头,真是恩将仇报。伤天害理!”
“狐狸精,勾引男人就该是这个下场!活该!”
“扫把星!郑家都是因为她才没落的,你看她那一双脚,哪有女儿家家不裹足的,真是活该!”
“城东的算命先生说她,八字全阴,在阁克父,出嫁克夫!离远点离远点”
在人们七嘴八舌唾弃声中,队伍行至了菜市口中央,队伍的末尾是一个八台八抬大轿,马停车止,轿子里下来一个官老爷,这官老爷姓李是吴家村所在衙门的县太爷,正所谓父母官大过天,但是这天是阴是晴就不好说了。
六子不可思议的揉了揉双眼,这囚车上的女子确实是郑家大小姐没错,但是却不是人们所说的那样。六子迷茫了,今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熟悉的景和陌生的人交织在一起,在众口凿凿的骂声里,六子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质疑。

“肃静,肃静!乡里乡亲们,外省客商们,我们吴家村一直是以重信重德为名,这几年在李大人的带领下,我们的日子是一天好过一天,我记得我小时候啊是餐不果腹,有一餐没一顿的,可是现在天天饱饭,月月有肉。这都是我们县太爷李大人的功劳。”说话的是衙门里的刘师爷,人称刘耗子,一身青衫,一把折扇,尖嘴芝麻眼外加两小撇胡子,不知道的以为耗子成了精。刘耗子站在菜市口前的高台上,身后摆着一副案桌,一张阔椅,椅子上靠躺着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正是县太爷李大人。
“但是,在这太平盛世下,依然有人公然挑战王法。犯妇郑氏,早年富绰,家道中落,李府仁慈,念及旧情,收其为侍。谁曾想到,郑氏不善,勾引家主,谋害夫人,其罪滔天!其心可诛!”
刘耗子义正言辞的在台上演说着,台下的人群也是议论纷纷,有叫好的,有惋惜的。
“多亏了我们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将犯妇绳之以法。”说到这里,那刘师爷回头跟县太爷对了个眼神。
“来人那,带犯妇郑氏。”
两个赤裸上身,握着大刀的壮汉,押送着郑灵儿来到高台上。
“犯妇郑氏,杀人害命,罪当问斩,今日行刑!郑氏,我且问你,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不想说就上路吧,刽子手准备。
郑氏缓缓抬起头,灰暗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神采,环伺四周,指指点点的人不在少数。
“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是李家公子要玷污我。。呜呜。”刘师爷见机不妙,立马用布条塞住了郑氏的嘴。
“你没杀人,那这张供词是谁画押的?难不成是我们屈打成招吗?” 师爷非常熟练的从案桌上抄起一张纸就来到台前,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在最后还要一个红手指印。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这白纸黑字红手印就是证据。来人行刑。”
刘师爷慷慨激昂演讲结束了,回头看了眼县太爷。“咳咳,大人,大人,时间到了该行刑了。”
“醒什么醒,让本府再小憩一会。”
“大人!是行刑!午时三刻到了!”刘师爷小声说道。
“哦,对对对,行刑!刽子手准备,行刑!”县太爷幡然醒悟,拿起令牌准备投到台下。
“等一下,等一下。”六子边说着边冲上台“县老爷,这当中有什么误会吧,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你是何人?为何帮犯妇说话!莫非是从犯不是!”刘师爷不亏是耗子精,反应极快,不过同样有疑问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这人莫不是疯了,敢上台撒泼,等下一起被铡了”
“一定是郑氏的相好,这个女人啊,长的妖的狠,这男的肯定也是被迷了心智。”
六子上台之后,人群更是炸了锅。
“肃静,肃静,我在问你一遍, 你到底是谁?”刘师爷明显是没了耐心,两撇小胡子气的上下抖动,指着六子破口问道。
并不是六子不回答,而是六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我 。。。我叫六子。我只想说姐姐是好人,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六子颤颤巍巍的说道。
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在大家的脑海里似乎没有这一号人物。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外乡来的吧,眼生的很,不知家住哪里。”刘师爷看到六子打扮的书生样,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万一得罪那位富家公子,自己的前程可就没了!
“没,没有,我就叫六子,住在祠堂里。“
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我记得祠堂的看门狗叫六子啊,莫不成这人是那看门狗哈哈哈?”
一句不起眼的玩笑话,却让现场安静下来。
“没错,我就是看门狗六子。我有证据证明郑姐姐不是坏人。”
此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被五花大绑,封住口舌的郑氏都一眼震惊的看着六子。
“我原来是郑家养的狗儿,后来老爷出了事情,姐姐就把我送到了祠堂收养,在郑家的时候,郑老爷和姐姐都是很好的人,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施粥,你们中不少人之前都是靠郑老爷接济的呢。”
人群中笑声不断,“看来还真是狗啊,还是条疯狗,不过停护主的,郑老爷都死了两年多了,还有人替他说话。”
“六子说的都是实话啊,比如张屠户,前两年生意不好做,郑老爷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借你二十两银子,你还记得吗?还有吴郎中的两个徒弟,当时嗜赌成性,欠钱被人买了手脚,吴郎中来求我们老爷,我们老爷才出面摆平这个事情。还有你。。。。”
六子的话让人群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是啊,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接受过郑老爷的恩惠。
“胡说!你胡说,我张屠户和你们郑老爷半毛钱关系没有,连肉都没有卖给他过,你个人胡说什么!。。。。还有你说的证据呢!”张屠户大声反驳打破的人群的安静。
“是啊,证据呢!如果没证据, 你就是从犯,今天一起送你们上路!”刘师爷摸着胡子说道。
“证据就是,李家公子早就觊觎姐姐很久了,尤其是在姐姐出事之后,三番五次想要强暴姐姐!肯定是那混蛋欺负姐姐在先!”
“这。。。这.。。这算什么证据,空口无凭!而且你个外乡人,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师爷把眼睛瞪到了和黄豆一样大,看起来想要吓唬六子,事实上他是被六子所说的震惊到了,六子说的内容和郑氏真正的供词一模一样!
“是姐姐亲口对我说的,我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姐姐从小有什么心事都和我说,好吃的也会和我分享!姐姐真的是个好人,不是你们所说的坏人!”六子的语言十分朴素,也没有什么力量,但是这些话传到了郑灵儿的耳朵里,却是犹如梵音。
一幅幅画面浮现在郑氏脑海里,自己六岁时,收养了一只小花狗,因为背上有六道花纹,所以取名六子。从此就把六子当作自己亲人,一起玩耍,一起睡觉,形影不离。有好吃的也会给六子留一份,当时还暗自承诺,就算未来嫁到婆家,也要带上六子一起,曾奈何家道中落,父亲身死,母亲自杀,兄弟流放,姐妹卖身,自己虽被李府收下作丫鬟,但灵儿心里知道,是李家公子从中作梗,但也好过卖身青楼,无奈六子没法收养,就放到了吴氏祠堂,一有机会郑灵儿也会上山看望六子,因为六子是郑灵儿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而郑灵儿又何尝不是六子唯一的亲人呢?
想到此处,郑灵儿流下了眼泪,泣不成声,真的是六子吗?
“哈哈哈,真把自己当狗了,还是一条死狗!六子一个多月前已经死了!”张屠户大声说道。
刘师爷满怀欣慰的看了张屠户一眼,顺势喊道“来人呢,此人胡说八道,扰乱秩序,先拖下去收押。改日发落!”
两个壮汉过来架住了六子,六子拼命挣脱却无法动弹。“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我!都是真的!”
“我们李大人明察秋毫,早就查明了事情真相,岂容汝等贼子颠倒黑白!曾会有人信。“
“我信!”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我信他说的,因为我确实因为我那两个劣徒去求过郑老爷!”说话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头!
“吴郎中, 药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还请您自重呐!“刘师爷擦了擦眼角的汗,瞪着眼睛看着吴郎中。
“我已时日无多,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他我不知道,但是郑老爷的为人我相信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小六子,老夫信你。”
这时人群中议论纷纷,而坐在台上的县太爷安耐不住了,“师爷,到底有完没完啊!这太热了,要么行刑,要么收监,快一点!”
“是是是,来人呐行刑!”刘师爷点头哈腰,指挥着刽子手立马行刑!
“放开我,放开我!”六子听到行刑的命令,拼命的想要扑向郑灵儿!
“放开他!”刘师爷摸了摸胡子,打起来斩草除根的算盘。“你是不是想和你姐姐一起死?”
“死就死,但是姐姐是冤枉的,姐姐是好人!”
“你讲了那么大堆,还说自己是六子,这样,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是狗,我们就信了你,如果不是,那我们就认为你是从犯,今天一起斩了!”刘耗子从小到大不信邪,这大白天的还有狗成精变活人的戏码吗?

“我,我!”六子愣住了,看向了跪在众人面前泪流满面的郑灵儿,再看看这熟悉菜市口,酒庄,赌场,杂耍,青楼以及熟悉又陌生的人们,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充满诱惑,充满玩乐的地方,而转眼就变成了屠害忠良的刑场。六子哭了,他庆幸以这样的形式回到世上,也无悔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六子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露出了更加坚定的眼神!
“我可以证明!”六子说完,一头撞向了刽子手的斧刃,一腔碧血洒向长空,身体顺势滚落到台下。
众人围上前去一看,前排的妇女直接吓晕了过去。
“祸事了,祸事了。”刘师爷叫嚣着不敢相信自己看到景象,白色长衫之下当真裹着一具腐烂已久的狗尸,狗尸背上有六道花纹,当是六子没错了!
之后,吴家村里没人敢提当天发生的事情。
正所谓“灵犬救主化人形,一日阳寿又返阴。人性堕落不如狗,世间难存真善心!”
传说,菜市口灵犬救主之后,刘师爷吓疯了,李大人吓跑了。事情闹大了之后,巡抚大人亲自重审了此案,还了郑灵儿一个清白。郑灵儿出狱后,终生未嫁,潜心修道,终成正果,择了一青山,修了一道观,名曰六灵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