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游戏

作者: 黄缓 | 来源:发表于2018-10-28 19:41 被阅读15次

沉默游戏

我问候从怀疑赢得的一切,再度张开的嘴,早已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

——里尔克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1

梅花街上有一道不太亮丽的风景。一个歪鼻斜眼,龇牙咧嘴的男孩佝偻着身子,踮着脚,斜靠在手推车上,高一脚,低一脚,像一只呆头鹅摇摇摆摆在街上晃悠。

那是潘三爷家儿子潘小培,大家都叫他潘大呆子。潘大呆子脑瘫,一条腿瘸了,疯疯癫癫。从潘大呆子的行事来看,他算个好呆子,什么叫好呆子,就是不扰民。梅花街上不止潘大呆子一个呆子,比较出名的还有两个呆子,一个“武呆子”,一个“文呆子”。“武呆子”暴力倾向严重,愣头愣脑,比如赶集的时候,他会毫无征兆地掀翻满是蔬菜、鸡蛋的篮子、笆斗,你去打他,他又冷不丁操起铁匠铺的菜刀、钉耙。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呆子,你若打他,他不知深浅,砍伤戳伤你那就是自找的,你把他打得嗷嗷叫那也是被人看笑话,谁跟呆子较劲呢。“文呆子”没有暴力倾向,还很文雅,经常穿一身灰不溜秋的中山装,不紧不慢地踱步。“文呆子”呆就呆在“文”上,传说他是老高中生,考了两三次没考上,有说差一分,有说差十分,闷痴掉了,整天在电线杆、墙上或者水泥地上用粉笔字写一些陈年旧事,看那字迹很是隽秀,肚里应该是有些墨水的。

潘大呆子既没有暴力倾向,也不像“文呆子”活在自己世界里,他努力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有时还展现近乎狡黠的精明。梅花街上的毛大爷卖大饼,大饼粉白松软,外酥里嫩,甜丝丝的,又管饱。一阵“叮叮当当”,潘大呆子又推着他的专属小车蹒跚而至,毛大爷问他买多少钱,他也不答,歪着头,乜斜着眼,张开五指用力捂在大饼上,期期艾艾地说:“三——三——三毛。”毛大爷一看大饼上黑乎乎的手印,骂道:“好啊缺德东西,说你呆子又贼精。”潘大呆子嘴里喊着三毛,捂的地方至少有五毛,那沾上手印的二毛大饼也只能顺带切给他了。等潘大呆子再来时,毛大爷也精明了,在大饼上罩上一层白布,得意地笑道:“呆子,买多少钱?”潘大呆子不再伸手,流着口水说:“一块钱。”毛大爷掀起白布,切了一块钱的大饼,呆子接过大饼,把口袋底翻了出来,掏出所有硬币说:“就——就九毛了,欠你一毛。”毛大爷露出黄牙:“不要了,给你爸娶小女人吧。”呆子“叮叮当当”离开了,摸着另一只口袋里的一毛钱,心满意足。

2

毛大爷说的呆子他爸娶小女人这事并非信口开河。呆子他妈死得早,是自杀。呆子落下小儿麻痹后遗症后,呆子他妈精神就不正常了,每天神神叨叨,说什么“作孽”啊,“报应”啊,信了耶稣,又信了菩萨,都不管用。潘三爷也管不了,用他的话说,反正家里已经有个呆子了,再多一个也不多,只要不是“武呆子”就行。呆子他妈不折磨别人,折磨自己,一会把屎尿拉在床上,一会又用剪刀绞头发,但折磨自己也是折磨别人,还得潘三爷打当。潘三爷闷得慌,到街上陈大爷的“老陈大饭店”喝酒。“老陈大饭店”招牌很吓人,门面其实很小,六张油腻腻的塑料桌子,连包厢都没有,好在菜烧的还合口味。陈大爷在部队炊事班干过,汤菜、杂烩一绝,但烧惯大锅菜,小炒就差了点。潘三爷爱吃肉圆烧皮肚,再佐上花生米、松花蛋、醉泥螺、海蜇之类的冷菜,每次都能喝上四五两。潘三爷有时带上潘大呆子,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来,酒足饭饱,打着响嗝,哈着酒气,把剩菜打包带回去给他们娘俩吃。没人的时候陈大爷也陪潘三爷喝两杯,陈大爷问:“三爷,你女人到底怎么回事?”潘三爷嚼着花生米,爱理不理:“管她呢,贱骨头缺打。”陈大爷一惊:“你打她了?”潘三爷呷了一口,叹气说:“这么大人屎尿拉裤裆里你说要不要打?”陈大爷不吱声,也喝了一口,接着说:“到底什么病,去医院查过了么?”潘三爷把腿架在凳子上说:“怎么没看,上海大医院都去看过了,查不出什么东西,说慢慢调养,不能受刺激。”陈大爷说:“我说还是因为你家小培。”潘三爷脸红通通的,自斟自饮,也不顾陈大爷,一大口酒下肚,咬牙切齿说:“丧门星,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有天晚上,潘三爷回家一看,呆子他妈和呆子都倒在血泊里,呆子他妈手边一把尖头菜刀,潘三爷酒遽然醒了,大喊“杀人了”。左右邻居赶到,一摸呆子他妈已经硬了,呆子还有微弱的脉搏。警察和救护车一起赶到,送两人去医院,呆子他妈没救了,呆子供氧输血,总算抢救活了。警察把潘三爷喊到病房外,告诉他呆子他妈准备杀了呆子再自杀,呆子身上中了三刀,幸运的是没伤到要害,有一刀再偏两厘米就戳到肺了。潘三爷点点头,点上一支烟,深深吸起来。他忍不住想笑,呆子他妈终于不折磨他了,至于潜意识里希不希望儿子死他也很矛盾,儿子是他的骨肉,没怎么折磨他,但儿子比起他妈的“短痛”,又是“长痛”,现在不折磨他,将来要折磨他,他一辈子也甩不掉这个包袱。

3

呆子他妈死后,潘三爷也没急着想续弦,偶尔有街坊介绍的,对方看潘三爷倒是满意,但一看还有个呆子儿子又打退堂鼓了。毛大爷说潘三爷娶小女人这说法也不对,娶小女人是婚外情,现在呆子他妈已经过世了,算是正大光明地娶。毛大爷说的小女人是马家庄马五爹的女儿红霞,红霞年纪比潘三爷要小四五岁,结婚一直怀不上,就离了。红霞也不是一开始就搭上潘三爷,她也看了几家,男方一打听怀不上,都摇头,说“母猪再好看劁过的谁要”。

马五爹是梅花街上开裁缝店的赵麻子的二舅,赵麻子的裁缝店做衣服,也做鞋。潘大呆子走路踮脚伤鞋,往往是鞋头先破,潘三爷每过两个月就要来给呆子做双新鞋。赵麻子有一句没一句就谈到红霞,说她难嫁呢,潘三爷当面没说什么,回去便记在心里。潘三爷的想法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其他男人巴不得要生,潘三爷不想生,这呆子本来就可怜了,再生个正常的弟弟妹妹不是更冷落了。除非“拖油瓶”过来的,没儿没女的女人哪有不想生的呢,红霞不孕反倒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潘三爷找陈大爷商量,陈大爷蹙着眉说这事得从长计议,小培慢慢大了,得尊重他的想法。潘三爷恹恹而归,回家肚子饿了才发现过了饭点,不能天天往“老陈大饭店”跑。潘三爷笨手笨脚,不会做饭,他看到呆子正坐在地上吃饼干,饼干屑掉落一地。潘三爷叹了口气,跑进厨房下鸡蛋面。面刚下锅,隔壁卖种子化肥的郭大婶送了一碗水饺过来。潘三爷和郭大婶的交情不错,呆子他妈正常的时候老是一起拉呱,最主要是潘大婶想通过潘三爷在乡政府的老同学多卖些种子化肥。郭大婶看潘三爷的面条都成浆糊了,赶紧关了火捞起来,她说:“三爷,这家里没个女人还是不行啊。”郭大婶这话说到了潘三爷的痛处,加上刚才在陈大爷那添了堵,就一五一十把赵麻子怎么说的红霞,自己什么想法,陈大爷什么意见都说了一遍。郭大婶耐心听完,板着脸压低嗓门骂道:“老陈这老不死的,尽出馊主意。”郭大婶对潘三爷说:“老陈哪是替你考虑,你想想,你娶了红霞有人烧饭,还三天两头往他饭店跑吗?”潘三爷恍然大悟,啐了一口,也骂老陈不是东西。陈大爷有没有私心不知道,潘三爷不晓得,郭大婶跟陈大爷有过节,郭大婶的男人和陈大爷在菜场为了争买一只野鸡打过架。

郭大婶毛遂自荐,当起媒人,找到赵麻子,再找到红霞,对红霞夸起潘三爷:“潘三爷人长得一表人才,街上又有楼上下。”“他儿子虽然有点呆,但生活能自理,这孩子从小缺少母爱,你要去了他还不天天妈妈长妈妈短哄着你。”回过头红霞问赵麻子:“表哥,潘三爷这人到底怎么样?”赵麻子说:“潘三爷人不错,潘大呆子也不犯嫌。”红霞还是不放心,约个姐妹故意到郭大婶家买种子,郭大婶一看是红霞,乐呵呵的,倒了两杯茶,说你坐坐,转身去通知了隔壁潘三爷。潘三爷正在午睡,一听红霞来了,赶紧洗漱一遍,头上抹上大把摩丝,看起来油光锃亮,精神抖擞,呆儿子正在楼下客厅里看电视,潘三爷把他支到了房里。片刻,郭大婶带着红霞和她的姐妹来了,红霞看着潘三爷夸张的发型忍俊不禁,潘三爷讪讪地说:“家里也没收拾,一塌糊涂。”郭大婶趁势说:“男人不就这样嘛,等红霞来了就井井有条了。”红霞不搭腔,楼上楼下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问潘三爷你儿子呢。潘三爷支吾着说出去玩了,这时潘大呆子扒着门,歪歪扭扭,咧着嘴,阴阳怪气地对楼梯上的众人说:“我——我在这呢。”红霞微笑着向他招招手,郭大婶对红霞说你和潘三爷聊聊,你姐妹,还有——小培,到我家来坐坐。红霞说不了,回去还要喂猪薅草。郭大婶向潘三爷使了个眼色,潘三爷跑了出来,说我来送送,红霞挥挥手,说回去吧,又不是小年轻谈恋爱,该了解的也了解了。

红霞走了,郭大婶问潘三爷感觉怎么样,潘三爷腼腆起来,说挺唰净的,像过日子的人,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郭大婶一拍胸口,说包在我身上,她一农村二婚女人,还不能生,有什么资格挑你潘三爷。郭大婶说得潘三爷心旌荡漾,嘴巴更加木讷:“好啊……好……蛮好。”

有了郭大婶的撺掇,双方没话。红霞让马五爹不要要多少彩礼,说一来是二婚,二来潘三爷贴了彩礼,这亏空还是两人去补。马五爹说没问题,潘三爷听了感动不已,彩礼虽然没花什么钱,烟酒茶食送了几大箱给马五爹。红霞对潘三爷说,有一条要潘三爷答应她,她想举办个简单的婚礼,和前面的男人囫囵吞枣就成了家,也没举办过婚礼,她想体验做新娘的感觉。郭大婶说按理二婚不作兴办婚礼,但人也不能总是老眼光,红霞在彩礼风俗上就是新眼光,潘三爷你也就随着她吧。潘三爷对结婚风俗也没主见,郭大婶说什么就什么,加上红霞在彩礼风俗上替他着想,举办个婚礼又算什么呢。

婚礼其实也简单,潘三爷借乡政府老同学的桑塔纳去乡下接红霞,准备喜烟喜糖,中午在老丈人家吃饭,下午再接回街上,晚上也就三四桌饭,敬敬亲友,吃完也不闹洞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婚宴结束,收拾停当,潘三爷和红霞正准备入“洞房”,看见呆子在门口硬是要挣脱他爷爷的手,往门里赖。呆子爷爷花白胡子,只剩两颗门牙,无奈地说:“小培不肯走。”郭大婶之前跟潘三爷说好的,才结婚这几天,让儿子跟他爷爷住,头婚也好,二婚也罢,两口子总要亲近亲近的。潘三爷满口答应,他盯着红霞的大屁股心里痒痒的,早想把她抱上床了。

呆子像一头蛮牛往门里冲,瓮声瓮气地说:“我住——我家。”红霞见状,客气地说住下吧,一家人要什么紧。潘三爷心里不悦,他估摸着红霞也不愉快。洗漱完毕,红霞先进了楼上的房间,呆子在潘三爷身边磨磨蹭蹭不肯进楼下的房间。潘三爷问你干嘛,呆子吞吞吐吐说想跟爸爸睡,潘三爷恼了,平日里也没要跟他睡,怎么今天就作怪要跟他睡,这明摆着是要破坏他和红霞的“好事”。潘三爷架起呆子的胳膊就往房里拖,呆子蜷着身子嚎啕大哭,一抽一抽,像一头蠢驴在叫。红霞出来了,对潘三爷说大半夜的哭像什么,别人听见以为我干嘛了呢,你就和他睡下面吧,我今天也挺累的了。说完关上门,潘三爷听到“啪嗒”一声,门从里面反锁了。

呆子搂着潘三爷睡着了,打着呼噜,口水咝咝啦啦流到了潘三爷的胸口。潘三爷小心支开呆子的膀子,光着脚溜了出来,上楼在门口轻轻敲门。门开了,潘三爷一把搂住红霞。

早上醒来,呆子一摸床边空荡荡的,出了房间看楼上房门紧锁,气鼓鼓坐在地上。“啪嗒”一声,楼上门开了,潘三爷穿着裤衩,睡眼惺忪走了出来,他像往常一样给呆子发号施令:“到毛大爷家买一块钱大饼。”呆子不动,潘三爷又说:“不想吃大饼,就到杨六家买油条豆浆,到祝大爹家买包子也行。”呆子扶着小车站了起来,脖子一伸一缩,喉咙里像是涌上一股酸气,傲慢地回应:“吃个屁”

呆子毕竟是呆子,他哪看得住正常人。红霞说我不用打他,也不用骂他,晚上他就乖乖地睡了,潘三爷不信,红霞胸有成竹地说看看瞧。晚上,红霞烧了道红烧肉,红通通,油亮亮,甜津津。呆子口水不止,一连吃了七八块,还没等收拾桌子,呆子就睡着了。潘三爷狐疑地问:“你下安眠药了?”红霞笑了:“下什么安眠药,红烧肉里倒了半斤白酒呢。”潘三爷说:“我就说呢,我都有些晕乎乎的了,这白酒不会喝坏他脑子吧?”潘三爷说完自己就乐了,都是呆子了,还怕喝坏脑子?

4

这天,红霞对潘三爷说:“我这几天头晕,之前就有些月经不调,这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来,你陪到去医院看看。”到医院一查,医生说红霞怀孕了。红霞愣了,潘三爷也愣了。红霞愣了是从没想过她会怀孕,原来有问题的是前头的男人,潘三爷愣了是呆子没好日子过了。红霞执意要生,潘三爷有些犹豫,找来郭大婶,赵麻子商议,他们说该生,红霞从没生过,不能剥夺做母亲的权利;潘三爷和红霞总有老的时候,得有个正常孩子养老,再说这孩子也能帮忙照料呆子。

红霞的肚子渐渐大了,潘三爷的父母潘大爹潘大奶经常过来,对红霞嘘寒问暖,出了门又偷偷抹泪,潘大爹擤了把鼻涕,抖豁地说:“小培命苦哦。”潘大奶安慰说:“红霞这女人不错哦,后妈总没有亲妈好,不过话说回来,亲妈差点要了小培的命呢。”潘大爹“唉”了声,附和说:“一代管一代,不操那叔伯心思了。”

呆子的妹妹小美出生了,肉嘟嘟的,呆子高兴极了,在小美摇篮边能坐上一整天,一会摸摸她的脸,一会给她掖掖被窝。潘三爷松了口气,对红霞说:“跟亲兄妹一样。”红霞嘴上赞成,心里却七上八下,她怕呆子什么时候脑子一抽筋会伤害小美,就算不是呆子,每天围在后妈生的妹妹旁边也叫人不放心。

红霞把想法跟潘三爷说了,潘三爷不置可否,问红霞能怎么办。红霞说县里不是有特殊教育学校呢嘛,把呆子送过去念两年,潘三爷有点舍不得,红霞说就在县里有什么舍不得,再说识几个字总是好的。

潘三爷没办法,把呆子送到了特殊教育学校,前后断断续续念了三年。回来不是呆子不想念书,是学校的老师撵他回来的,老师说他在学校年龄本来就大,智力相比其他学生要高,常常欺负同学。红霞说可以了,小美也三岁能上幼儿园了,倒是潘三爷和呆子爷俩得考虑今后的日子。潘三爷在乡里水利站混日子,本来只有呆子也就浑浑噩噩一辈子,现在添了红霞,又添了小美,他那点死工资就捉襟见肘了。门路倒也有些,乡里几个认识的在江南跑工程都说跑的不错,他们说江南每天修路、盖大楼,只要肯吃苦,赚不完的钱。呆子也十几岁了,不能天天在街上晃,得找个事给他做做。红霞说开个文具店吧,带卖卖碟片,呆子念了三年书简单地算账还是会的,再不济计算器总会用吧。

潘三爷家的一楼本来就是临街门面,稍加装饰,摆上柜台橱子,呆子的“小培文具店”就开张了。呆子坐在柜台后对着来人挤眉弄眼,用鸡爪似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出价格,等他接过钱“嘿嘿”傻笑几声放进钱箱里。

呆子的文具店生意还算不错,生意不错不是说文具卖得好,要买文具桥头的“龙二文具店”店面更大,品种更多。生意好主要是碟片卖得好,卖碟片也不是呆子一家卖,就看卖什么碟片了。呆子卖别人不敢卖的碟片——三级片,呆子每次跟他爷爷去县里进文具时都会进一批花花绿绿的碟片,三级片总是压在箱底。派出所的项所长对红霞说,小培尽卖些下流玩意,毒害老百姓。红霞说,街上那两家难道不卖吗,谁的屁股也不干净。项所长说,另外两家卖没人看到,你家呆子卖那都是证据确凿。红霞泼皮了,说那你把他抓走呗,省得我操心。项所长苦笑走了,骂道:“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

“小培文具店”开张一个月,潘三爷就去江南了,呆子睡搂下,红霞带小美睡楼上,倒也相安无事。有天夜里,红霞刚哄完小美睡着,听得楼下呆子的房间传出丝丝缕缕的鬼叫声。红霞蹑手蹑脚来到门前一听,呆子的叫声就像野猫发情,房里好像还放着电视,“啊啊哦哦”。红霞的脸红了,拧开门一看,呆子正坐在床上用手拨弄他那丑陋不堪的家伙,表情像是痛苦,又像是享受,VCD里放着他平时卖的下流玩意。

红霞不知所措,张大嘴巴,扬起手要打呆子。呆子“昂”了一声,“呼哧呼哧”大口喘息,气势汹汹,呆子生气了。红霞吓坏了,骂了句“上梁不正下梁歪”,慌忙带上门,脚步凌乱上楼了。红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骂“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些莫名其妙了,骂呆子变成骂他老子了,潘三爷也就在床上有点奇思妙想,犯不着夸大其词,说他“不正”,呆子这事完全怨不得他爸。红霞想想也是,呆子十五六岁了,加上他天天卖那些下流玩意,做出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呆子也就是呆子,要是正常的男孩,这岁数说不定正和女孩子谈情说爱呢,呆子也挺可怜的。

红霞发现呆子的秘密后,呆子跟她赌了几天气,吃饭故意把饭菜泼洒一地,平时小美放学回来他总要嬉皮笑脸逗她一会,现在也爱理不理。小美指着他的鼻子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你不好好吃饭,没有小红花。”呆子被妹妹一教训垂头丧气,红霞鼻子一酸,这呆子亲妈也没怎么亲过他,一直缺少母爱。红霞忍不住把呆子搂在怀里,呆子触电一般,哆嗦几下,慢慢驯服了,伏在她怀里。红霞胸部热乎乎的,抬头一看,呆子伸出猩红的舌头,小牛一样舔舐她的乳房。红霞把他推开,质问他干嘛,呆子咂咂嘴,慢吞吞说:“喝奶。”

红霞认为呆子得寸进尺了,那天她正准备叠衣服,看到呆子把头埋在她的胸罩里,没两天洗澡的时候又隐约看到雾气腾腾的玻璃门上有个歪歪倒倒的身影。红霞忍不住了,她打电话给潘三爷,故意把事态说得很严重,她说你再不回来家里就乱伦了。潘三爷火急火燎回来,住了两天也没发现异样,红霞说呆子精得很,你在家他一切正常,你一走他就原形毕露了。潘三爷一天接十几个电话,说工程正在收尾阶段,得赶紧走,呆子的事一合计,得了,白天他还看他的文具店,晚上就让他住爷爷家去。

呆子的爷爷潘大爹看孙子晚上过来住,一脸愠色。他带老伴和孙子来到陈大爷的“老陈大饭店”,要了一瓶酒,潘大爹给孙子点了萝卜丝烧乌子,自己和老伴没牙,点了油煎豆腐。潘大爹念过几年书,二两酒下肚,开始顿足捶胸,不停地对老伴和陈大爷抱怨:“鸠占鹊巢——鸠占鹊巢啊。”陈大爷听得稀里糊涂,但能猜得意思,他也火上浇油:“我当初就提醒潘三爷不能操之过急,得尊重小培的意见。”潘大爹数落儿子:“什么叫色迷心窍,这就叫色迷心窍。”

5

呆子住到爷爷家后,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街上开超市的夏秃子经常夜里去他家买碟片。呆子懵懵懂懂思忖到夏秃子一定不是买碟片这么简单,他晚上赖在家里不走,果然看到夏秃子红光满面来了。夏秃子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挑选墙上的碟片,拿了几张又全部放下,准备离开时又转过身,略带愧疚地对呆子说:“买个打火机。”夏秃子是欲盖弥彰,他开超市的没打火机?

最近电视上放周星驰主演的《武状元苏乞儿》,呆子店里也有这张碟片,他在VCD里反复观看,津津有味。呆子到毛大爷家买大饼,顶着塑料头盔,神气活现地对毛大爷说:“我是‘铁帽子王’。”毛大爷刚看过这电影,打趣说:“你还‘铁帽子王’,你爸都绿帽子王了。”

呆子扭动眉头,努力思考毛大爷的话,半晌叽里呱啦一阵,扔掉头盔,回毛大爷:“你是——王八蛋。”毛大爷拿擀面杖吓唬他,他推着小车一瘸一拐跑掉了。

毛大爷的话让呆子耿耿于怀,晚上他趁爷爷奶奶睡觉溜了出来,躲在他家对面的游戏厅盯梢。十点钟左右,夏秃子东张西望,蹑手蹑脚,从呆子家虚掩的门挤了进去,从里面锁了起来。

呆子在门口咬牙切齿,他进不去,又不敢拍门,怕夏秃子从后院翻墙逃走。隔壁郭大婶出来倒洗脚水,看呆子蹲在地上,赶忙喊了过去。郭大婶问他在做什么,呆子比划半天,也讲不明白,最终他想到了毛大爷的话:“爸爸——绿帽子王。”郭大婶一听心里有数了,其实她也早有耳闻,夏秃子还鬼头鬼脑送过她一箱牛奶呢。郭大婶不愿戳穿这件事,更不敢告诉在外苦钱的潘三爷,这桩亲事是她撮合的,要散了她脸上也不好看。另外,夏秃子开超市的,“西门庆”和“潘金莲”鬼混,又怎么会亏待她这个隔壁“王婆”?

郭大婶对呆子说:“你看花眼了吧,你确定夏秃子进去了吗?”呆子握起拳头,示意要砸门,把郭大婶往后院推,示意她在后院守着。郭大婶当然不会答应,她说这是你们家家事,我不好插手。想了想,补充说,你也不能告诉你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受不了刺激,他们要想不开你连个靠山都没了。

呆子沮丧离开了,郭大婶心神不宁地睡下,半夜听得后院窸窸窣窣,她起身一望呆子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他家的院墙上。郭大婶不敢想象,到后院要从街后的农田绕一大圈,还有那一人高的院墙,走路都走不稳的呆子竟然爬了上来。郭大婶瞠目结舌,木在原地,呆子顺着墙边扯着瓜藤滑到废弃的狗窝上,像一头刺猬滚到地上。

楼上的灯亮了,映着窗帘后慌乱的男人的身影,呆子急了,他怕夏秃子从前门跑了。这时,他听到隔壁的郭大婶在墙角跟他说话:“小培,大婶给你守前门。”

脚步声自上而下,奔向前门,慌乱地开门,奔驰而去,郭大婶假模假样低声喝着“站住,别跑”。

郭大婶走到后院,摊开手对气呼呼的呆子无可奈何地说:“他劲太大了,没拽得住。”呆子不信,质问是不是夏秃子,郭大婶骗他说:“外套蒙住头了,没看清。”呆子瞪着红霞说要告诉爸爸,红霞不在乎:“去告吧,呆子的话有人信吗?”捋捋头发上楼了。

郭大婶不放心呆子,送他回爷爷家,路上一直在开导他,这事说出去一是没人信,二是对你也没好处,并反复叮嘱他对爷爷奶奶守口如瓶。

夏秃子暂且消停,不敢来找红霞了,又偷偷给郭大婶送油送米,请求她维持好局面。

6

江南的工程竣工,潘三爷回来歇息。呆子兴奋不已,非要跟爸爸一起睡,红霞有些紧张,怕呆子胡说八道,把她和夏秃子的事抖出去。她背着潘三爷吓唬呆子,要敢乱说就把你药死,呆子翻着白眼,一脸怒气。

红霞睡楼上等着半夜溜上楼的潘三爷,那门死寂一般,到天亮也没动静。早上坐到餐桌前,红霞给潘三爷父子盛粥夹菜,大献殷勤。潘三爷拉着脸,呆子露出阴笑,红霞心里咯噔一下。

红霞问潘三爷怎么了,潘三爷说没事,红霞又问是不是小培跟你说什么风言风语了,潘三爷不语。

红霞扯下围裙,突然就哭了,边哭边诉苦,和前头男人离了婚,碰到潘三爷没嫌弃他儿子,说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在家吃辛受苦,到头来还受不白之冤。边上小美也被吓哭了,潘三爷束手无策,郭大婶听到哭声跑过来劝解。其实这都是郭大婶和红霞合计好的苦肉计。

郭大婶责怪潘三爷没主见,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他家儿子本来就和红霞有些磕绊,把白的说成黑的也就不为怪了。

郭大婶见潘三爷犹犹豫豫,顺水推舟:“你信不过红霞就在家守着。”又批评了呆子一顿:“小培,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红霞和郭大婶一唱一和,潘三爷心早乱了,把筷子一丢,骂儿子“狗嘴吐不出象牙”,坐到沙发上抽闷烟了。

呆子见失势,鼓起嘴巴,酝酿出一个新词汇——婊子。他说的时候轻飘飘的,潘三爷问他说什么。

他又认真地说了一遍:“婊子!”大家瞠目结舌。

潘三爷坐不住了,伸手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

呆子不屈服:“婊子!”

又是一个大嘴巴,呆子的嘴角渗出了血。

“婊子!”“骚婊子!”“臭婊子!”……

红霞掩面逃离。

7

呆子意识到,他终究只是口齿不清的呆子,他殚精竭虑构建的生存法则被正常人的诡计轻松瓦解。没有人相信他,理解他,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只会沦为正常人的笑柄,甚至引火烧身。

从此,呆子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又深不可测,彻底成了“局外人”。小美问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呆子说他在玩一个沉默游戏,小美说她也想玩。

又到了麦穗金黄的季节,北方粗犷的风摇荡着调皮的穗子,隐隐的露出一些草帽和后背。梅花街破旧的石桥下,河流粘稠污浊,发绿发黑,河面上铺满了水草和苔藓。河边密密匝匝种满了柳树,绿得阴森森。

呆子带小美来到了河边的柳树林,红霞正在街上焦急地呼唤,呆子做了个“嘘”的手势,说沉默游戏开始了,现在不能说话。小美憋不住,才坚持了一分钟就咯咯笑起来。

呆子说有个好办法,她肯定不会说话。

柳树结实的树杈上被呆子系上了一条尼龙绳子,垂下一个绳套,小美站在垒起的砖头上刚好可以把头套进去。呆子说把头套进去就不会说话了。小美半信不疑,对哥哥说:“那你要数数哦。”

呆子点点头,等小美把头套进去,他就可以抽掉她脚下的砖头了。

2017年10月一稿

2018年3月二稿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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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沉默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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