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开始，老家亲戚就开始商量回乡祭祖。族中长辈们春秋渐高，我也想多有机会看望、相陪。苦于疫情反复，我又远在北方，回乡的事在今年清明始得成行。
我的老家在瓯南的平阳县，我在那里长到六岁多才离开。其后隔几年总会回去看看，但逆旅途中，亲眷、故人和风物都时入梦中。
我家老屋旧址原来叫城关镇，只是早已没有城墙。人们说故乡常以“乡关”代替，那座城头实在是国人心目中温暖的城堡。近乡情怯，我梦中走到城关也会驻马斜阳，少时视角依旧。年华倒流以后，族中老人的声音盈耳、笑颜栩栩如生。
去年夏天北京大兴疫情骤起，据说有户外长跑的路过那个区域，转身健康码就变色。回乡临时受阻，我曾写过“忽传蓟北复封路，尤挂瓯南重渡船”。当时诗兴不减，就步韵苏东坡那首脍炙人口的《定风波》词，聊以遣怀。
苏词的原文是：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还出现在东坡一首七言古诗里——《独觉》：
“翛然（音消然，指自在状）独觉（音叫）午窗明，欲觉（音绝）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警句换个意境，同样卓尔不群。
这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律句，长短句里的五言、七言句子，如果不是中间断句的，通常都是律句。还有首句的“听”应该念去声才合律（逢双必反），并符合词谱。
这首词的词谱如下（图片来自《诗词格律例解》（高振麟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11月第一版）：
该词有四个韵，十一个句脚都带三角符号，表示全是韵脚，韵脚右方的小字用来区分所押的四个韵，其中首句的韵是主旋律；横划表示平声字、竖划表示仄声字、圆圈表示平仄不限。
我步韵苏词，供览者一笑。
曾对霜林飒飒声，
年来多梦故园行。
每近城关长立马，
尤怕，
少年诗思眼边生。
醉后西窗殊易醒，
香冷。
孤标独向广寒迎。
自是人间寻觅处，
应去，
由他点缀雪兼晴。
上阙的末句“少年诗思眼边生”，“思”念成去声才合律，比如杜诗“知君苦思缘诗瘦”的“思”也是去声。
就在上周有幸得到几篇怀念族中先辈的文章，感慨良多。他们都是耆宿，在平阳和北京各有成就，作为他们的晚辈尤感荣耀。
初读舅太大人王建之先生的律诗，优雅风趣。比如“未能免俗思南阮，聊以书怀谢北邻”，用典是阮籍、阮咸居住南院，家贫自嘲；北邻是杜诗里的明府，居官而高致，时来草堂访疾。
舅太住在院子里与我们相邻的一间，事实上原来的整个大院子都是他家的，过去他在这里创办“别古书院”，抗战开始后慢慢售出。老人作诗豁达幽默又妥帖，自嘲“百无聊赖以穷名”，这在杜甫、陆游的诗里是一种常见的状态，却衬托出士人洒脱的风采。赤诚、优雅也正是大诗人的性格底色。
我在少年时，父亲曾让我写信向舅太勤加请教。我提的问题幼稚唐突，舅太大人的回复却让我受益良多。比如他说“做人要老实、写文章要狡猾”，“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现在想来这些点滴都值得记住。
回首几年来我所经历的取舍，在故乡的氛围里就尤感温暖，因为常有会心之乐。梅花傲立，冷香自然飞上诗句。浊世里坚持做自己认准的事，未来收获将珍贵无比。
多年前我曾奉上新写的诗，请舅太过目。他看了抬头面有喜色，说“这句‘青山也陪我们沉默’好！”
去年的诗句如果呈给多年前的舅太，不知老人如何臧否。也许他会认可这一句：自是人间寻觅处，应去，由他点缀雪兼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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