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感谢纸席太太作曲亲弹。
若问名声,幸介早已是花筵庵公认的头号芸者了,要说他是整条花街最出名的芸者也无人会反驳,只消站上京都五花街一打听,谁不知道其中有个比女伎还女伎的花筵抚子呢。
战事已经开始紧张,芸舞伎纷纷接起了与男客更近身的生意,花屋间也在艺与色之间摇摆不定,“我们是拥有抚子的头号花屋,可不是什么杂牌馆子。”唯有掌事梅乃从上月起就在为幸介成为笔头的花事张罗,似乎有十年了,严格来说,这十年究竟该从幸介十五岁时身披棺尘墓土、背着一块瘪皱的碎花兜踏进花筵庵那天算起,还是从他学会跪在榻榻米上像青蛇般优雅弓身,并伸出一双只能勾人不能看人的眼神那些天算起呢,幸介已经记不清了。原来的抚子死去那么久,如今当抚子已成为花街里最响亮的名字,还能够记得“秀间幸介”的,就只剩下弟弟柊哉了。
那天的雨是从抚子离家的后半夜开始下的,幸介替最后一间伎屋打杂完已经过了十点钟,途中先替菊屋的掌事送了两条咸鱼到广野先生府上,为祝贺他即将迎娶第二房。主屋只有善治在家,他是五年前跟着广野先生的正妻奈子搬过来的,比幸介小四岁,一道长长的疤从唇角划到脖颈,有次他们约了一起去玩捉迷藏,爬石洞时幸介才看到他左脚第四根趾头是断的。有人说善治是天生就哑,也有人说是被广野先生打的,对此幸介用了一个佛舍前捡到的摇铃鼓问他,善治接过铃鼓左右甩了几下,当当咚咚,声音还是很响,乐得他咧开缺了两颗牙的嘴巴,把下午在溪涧捡到的闪着光的绿金龟子放到幸介手上。金龟子的爪还在挣扎扒拉,几下就不动了。然后幸介问他,“你为什么不会说话?”善治看向金龟子,又看向幸介,惋惜地摇头弹出一句裂了大缝的腔:我也不知道啊。那次以后,幸介就听懂了他从气管里吭出像漏风哨音的话,而善治只要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幸介,也会跑到身后叫住他:明天还一起去石洞玩吗?
“去。”幸介总是这样回答。
按照时间,广野先生应该又是去了哪个寡妇的家。幸介耸耸肩,把挂在车把的两条咸鱼放下,“这是菊屋掌事送给广野先生当新婚礼的,你可千万不能先吃了,广野先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善治没有回答,到床下翻出幸介送他的摇铃鼓,鼓的两面完全破了,只剩一圈空洞的壳,怎么甩都只有冷风在响,“我会找两块皮帮你缝上,再不回去柊哉可就饿扁了。”幸介接过铃鼓左右摇晃,两串簪子串的鼓珠甩动在两侧的木壳上,绕了壳架半圈又散开了。他跨上单车把铃鼓放进车篮,转头提醒善治睡前把院门看紧了。善治跟着他,走到门坎才坐下,左脚踝还有前两天被广野先生烫出的伤,粉色的肉上起了泡,已经看不见原来的皮了。自从柊哉出生,他们能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可每当善治从身后问他要不要去石洞,他还是会点头回答。善治每一次都相信了,隔天便像这样坐在檐下的门坎上等他,从早上到晚上,要是被深夜喝酒回来的广野先生看见了,免不了再挨一顿打。幸介一边往前骑,一边回头看他,这时的月亮已经被云遮住半边了,“快进去吧,初雪就要来了。”善治嗯了一声,朝他咧开嘴巴:明天还一起去石洞玩吗——
“去!”直到确认他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掉了,幸介才加快速度回家。
幸介已将两边的鬓发向上刮到太阳穴,眉骨上粗硬或细软的毛发也陆续稀稀落落滑过眼睫掉了下来。他用刷子把脸上的碎毛全扑干净,青色的几条筋线从眉心浮出,再爬到眼尾,他垂下眼皮先使眉间的皱纹变得平缓,再抹上第一层白膏去盖。
那天要是你能早一点回来就好了,我是说,要是啊。柊哉盘坐在他身后,双手交叉胸前对镜子里的幸介说。
可要是没有那一天,还会有今天成为芸者的幸介吗?那天冷极了,是我出生以来感觉最冷的一天。我可是饿到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却还有力气哭呢。黄昏时广野先生也来了,他当然会来的,酒气把整间屋子都弄得湿湿的。我看到一颗掉落在榻榻米缝隙中的米粒,想抠下来,却被翘起的竹条刺伤了,然后我抬头找你,叫你,可你在哪呢?我的意思是,那时候我才三岁啊,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吧,那天我甚至还没吃到一口你亲手为我熬的米汤。
“要我说,今天似乎比当年更冷了。”幸介把颜刀放进热水里烫过,转回镜子前抹上一层米浆,从鬓角开始再修一遍。“肌肤是不能有一点瑕疵的,若是看到毁了兴致,还怎么能指望他们掏出心付呢。喏,要说江户时代的芸者啊,本来多是男人,不也得让客人当女人看吗?男人想要看到什么样的身段,什么样的妆,你才应该更清楚啊。”幸介第一次修理鬓角就被划出一刀带血的伤,为此梅乃罚他一整晚都跪在庵前的雪地上,冻伤的膝盖让他一周间都无法直起身来学步。颜刀已经锈得很了,梅乃把所有能苛扣的都算得死死的,虽说是花街里的笔头了,幸介的月钱甚至不如一个末席的舞伎多。
是啊,可现在的你早就不需要长跪在雪地里了,如此锈的刀还能利落地刮在耳朵边,一点血丝也没渗出来,整座花筵庵有哪位芸者的妆艺能比得上你呢。可这刀子与汗毛摩擦出的调子你熟不熟悉?嘎沙嘎沙的,像不像你把土拨到抚子头发上时的声音?那天你是如何哭的,我可都看仔细了,但我是如何一个人等你到雨浇下来的,你还记得清吗?抚子说什么都要走,说实话,我觉得她离开的时候才是正常的。村口那个屠户走没多久她突然就安静了,还用单手把衣襟褪开,主动让我靠上去。我已经没有力气了,站起来又跌坐下去,你给我那条麻布补丁的裤子还又被我在榻榻米上磨破了。然后我终于碰到它了,那对村里男人几乎都摸过的乳房,多数情况是我只能待在另一块榻榻米上,看别人占有它,可它本该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不是吗?那晚她抱着我在大雨里走了好久好久,而且除了我,她什么也没带,你知道吗,她什么也没带,所以你说,她还能是去哪呢。啊,这大概就是事情的经过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或者说,幸介你是真的知道吗?
“你若是哭得重了,她又怎么还会走呢。”白膏在幸介的指腹温度下化成薄雾,再抬眼,那道裂了几痕的眉间已经归于平静了。
所以我才说,幸介你什么都不知道嘛。
当幸介找到柊哉的时候,他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他昏昏欲睡,几滴水珠挂在眼睫,冬季第一颗雪也在这时从水珠的倒映里落下来了。他把弟弟背在背上,最后也从几根露出溪石间的粗厚指节认出她来。那几只为拨三味线而逐年变形的指节远不如右手纤细,但已是唯一能证明抚子曾经接近芸者的证据了。在清晨雪光的照耀下,她白得像是从雪国的土里刚长出来的,一眼看去那么柔软,软到那对浸上了溪水的乳房还是光泽得活生生的,手脚却一点也弯曲不得。
“真是不净啊,眼下就是迎接侧室的日子了,要摆几天的酒宴才能驱散这秽气呢。”广野先生打着酒嗝看了一眼,善治跟在他身边,而其他看热闹的村民都随他呼出的白雾散了。幸介感觉背在身上的柊哉已经开始发烫,温度从后背烧到他的前胸来。
“真是伤脑筋了,善治如果没有要去的地方,能够留下来帮忙吗?”幸介拉来一片几乎泡烂的竹筏,将抚子先从大石间拖拽到竹筏。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抚子熟睡的样子了,不挣扎也不反抗,任凭幸介盖了一片秋田蕗在她身上,第二片则裹住柊哉的身体,为他挡下雪光。善治拨了拨地上的土,挖起一片湿泥,幸介摇摇头,“确实太软了,抚子会泡湿的。”他们往山上望了一眼,“看来只能去那里了。”
幸介在一艘破筏上捡到一张旧渔网,把渔网尽可能地撑开,然后站在一颗大石头上,抬起竹筏把抚子从竹筏滑进渔网里,再把渔网拖回竹筏。最后拉出绳头,绕过竹板两端,幸介拽一头,另一头的网挂向小块的礁石,用力一拉便把结打得死死的,断裂的网眼刚好还能绑在腰间上。幸介再抬头,善治已经往密林方向走去了。他把背上的柊哉用布袋缚到胸口,腰后拖着抚子,跟在善治后面半拖半爬地从溪涧来到有着石洞的山腰。山腰离溪涧并不远,却足够把幸介的腰拉出一圈血。
“善治为什么很喜欢这个石洞呢,我是说,除了离天空近一点以外,这里什么都没有,光是越过那些尖锐的石头就要费上不少力气啊。”幸介找到一处最靠近石洞的地方,土层表面松软,但里层还算是结实,加上有石壁的遮挡,风雪吹不过来。
第一次是广野先生带我来的哦。
善治先是闻了闻地上的土块,没有把头抬起来。
奈子死前咳得很厉害,很厉害。然后火烧起来,她,没有了。
他说得很慢,很钝,很哑,幸介能听懂一些,但不是完全。
他听到我哭,把一根红红的炭塞到我嘴里。声音止住了。
幸介把捡来的瓦片刺进土里,边缘立刻被他翘起一块软绵绵的土,还有几颗小石砾也被带了出来。
后来他就带我来了,第一次的时候,没有下雪,土很硬,很烫。
“然后呢?”幸介换了角度翘了一圈,直到把那块区域的土全都翻了一遍。
然后,他要我走进竹笼,竹笼很散,木条会刮身体,再跑出来,他不见了。
幸介抹了一把脸,拿起一根较粗的竹竿,要把第二层的土用竹竿捅开。
下山的路可真是难走啊。
“善治真是厉害啊,自己回家了吗。”
跟着酒气,很快就能找到了啊。
“回家以后呢?”
可能走得太慢,被打了啊,过几天又来了哦。
“善治这次也回去了吧?”
当然啦,可是来的路不一样,找很久,很久,天都黑起来了。
幸介用力压下竹竿,边缘的石砾跟着被戳下去,又在他抽出竹竿时掀了更多出来。
“他又打你了吗?”
趾头都断了,我可真是没用啊。
“原来是这样啊,那善治一定很讨厌这里吧?”
嗯,不过我已经认识幸介了啊,只要是和幸介一起玩过的地方,就算我再自己待着也不怕了。
“现在这里还有抚子了。”
天已经快黑了,雪还在下,幸介的手心已经被瓦片割出好几划,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云层再低一点就能够把这座山压垮,不知从何时开始,雨水又取代了雪花,现在该是正午还是黄昏呢。
今天以后,还会一起来吗?
“会的。”幸介已经挖好一个半深不浅的坑,足够让抚子整个人平躺下,他稍微比了一下深度,哪怕抚子想要坐起来用三味线拨上一曲,也是有余的。
广野先生说,等到侧室一来,就会把我杀掉(ころす)了。
“一定是听错了,他说的是要和善治一起生活(くらす)啊。”
幸介把手中瓦片扔到一边,尝试要做给善治一个好看的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到了,但确实看见善治也在对他笑。接着他一抬脚,抱着柊哉跨进那道已经挖好的坑里,直直躺下了。
地上的雪把山顶一半的夜空映得发亮,它沉沉地盖下来,压在幸介和柊哉身上,另一半的天空被村里零稀的灯火点出暗橘色的光。幸介双手护在弟弟的背上,手臂被两边不断滑下来的冰凉土石挤压,他想象着抚子躺在这里的模样,她以后不会再把幸介裹在她身上的外衣扯掉,赤裸身体跑到村口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她也终于可以并拢双腿,出门不用再被村里的女人砸石头泼粪尿了。她能够看到雪,却不会被雪湿了身体;她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却不会被掉落的枯枝打扰了。
可抚子最想要的难道只是安静地躺在这里吗?这是她的选择,还是她已经毫无选择,幸介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抚子拨动三味线的曲,弦声一下重,一下轻,那究竟是跟着雪一起飘下来的,还是从棺土里弹出去的呢。曲子跟着在空中摩擦又落下的飞雪声交错,更有不少弦音还没收住便被风声吹散了。
幸介将颜刀放进热水盆,盆里的水正在雾气中流动,雾气裹着它推向木盆,再倒退回来和下一波水流撞上啵——咚——的细微颤音,那是十四岁清晨的溪涧,轻舟在远方被风推过的声音,是匆匆踩踏流水的脚步音,也是善治低声唤他时的漏风嗓音。那条溪涧有雪,有大片的秋田蕗,有背上呼不出白雾的柊哉,还有那具搁浅在石缝间的乳白色身体。
广野先生迎娶侧室的酒宴进入到第四日的夕暮,幸介抱着庄屋老爷交代的两坛清酒到来。太鼓声和笛音在主屋里此起彼伏,三味线也在其中。几名舞伎身穿朱红振袖,穿梭在榻榻米间轮番跳了四天,新侧室坐在主屋正中,发簪尖锐的金光在广野先生腥红的眼里摆动。断裂的冰珠一颗、两颗砸到雪地上,在为客人们准备的炭火前升起一缕白烟。
整条长长的走廊没有见到善治的身影,主屋的门坎边也不见他最常赖着的小床,兴许是为了庆日的气氛所以撤掉了吧。他隐约能闻到善治飘过的气味,许多年没有净身、又吃了太多腐肉的气味,还有他咧嘴对着幸介傻笑时,悬挂在他缺牙口嘴下那两条黏稠唾液的气味。以往他只要还没踏进广野先生主屋,善治跛着脚都要出来迎接,今天倒是一步脚印也没在长廊留下。
“主人家的善治去了哪呢?”幸介终于路过一名赶路的内仆,可内仆没有回答,手里的锅烫,他没有时间停下。
幸介第一次见到善治是在河堤边,他的四肢扒着一摊烂泥,看见幸介来了,就跑上去围着他转,幸介蹲下来,善治用鼻子顶他,那天他们在河边玩到了太阳下山。
“善治呢?”幸介又进入一间内屋,两个女红正在替新来的女主人整理嫁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继续把刚挂好的床帘拉上。
房檐下卡着的绳子在善治身边许多年,那年善治正是从石缝里叼来这根绳子跑到他面前,棕黄色的尾巴甩得飞快,雪水溅得身后幸介的裤管全湿了,当时幸介才十岁,所有善治咬来的玩具他也都觉得是宝贝。
“善治来过了吗?”幸介走到厨房,烟雾密布,他抬手挥开才看见最里面有人正在煮汤。
“你说善治吗?在这呢。”拿勺的家仆把火扇得更大,勺上是一支第四根趾头断掉的爪。
前几天踩在雪地上那一深一浅的脚印,此刻也在幸介眼前的浓雾里摇摇,晃晃。
“谁把这个也放进去了,不是说只放腿吗?”家仆越过幸介,对着门外嚷。
屋里的光突然暗下,幸介一时无法在蒙灰的镜台里看见眉尾的形状在哪,行灯里的芯几乎细得跟针一样,要说它的寿命还没超过一年呢,幸介也不知是不是只有他这屋才这样,是梅乃说如此才能更加专注地雕妆,“明光下画的那叫妆,暗火中画的才是韵,这也是芸者必备的本事啊。”这是她的原话,但要说幸介的韵究竟是来自哪,只有他明白,自己一旦画上抚子的妆,眼前那些男人都会变成当年扑到抚子身上的他、他、他,他从客人的眼里看见屠户伊二郎、看见广野先生、看见村里每个裸身的男人对抚子的渴望,又从自己勾出的指尖上,看见抚子癫狂时对他们的渴望;他的韵绝非来自梅乃说的黑暗中的微光,而是来自绝对的黑暗底下。柊哉还盘坐在幸介身边的榻榻米上,幸介对着镜台画眉的手势,忽上忽下地映在他脸颊。幸介看回镜子,笔锋落下的位置究竟是影子还是眉骨,他看不清了,但不论落在哪里,最后这张脸都会和当年的抚子一模一样。
你听到了吗?幸介,黑色是有声音的。
那只剩下壳的铃鼓在柊哉掌心中摇晃,鼓珠一下两下敲在木框上,嗒嗒几声往下沉了,他再摇几下,几阵风将行灯里的火彻底灭了,也将木盆里刚刚平下来的水带着荡漾,咕咚两声从盆的边缘回弹,屋子里彻底暗下。
好想知道啊,幸介听过的黑色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咚、咚咚、咚,自幸介胸口传到耳朵的怦跳,一步、一步爬到脸上与鬓角的静脉流到了一起。幸介才刚皱起的眉头又被两层糊了水的白粉压回去了。他以食指抵着两瓣嘴唇,鼻息的热气传到手指,又爬过手指传到手掌上,镜台左边来第二只,就是那支细长的唇毛笔了。红花调成的颜料在瓷盘里,他取一点,不能下太重了,手腕距离台边至少两指远,听到颜料和水触碰到就要提起来,往盘缘轻抹,二点,再抹,听,红墨不在毛间晕起泡沫,量就齐了。幸介移开唇上的食指,翘起上唇,第一抹红便靠上去了。铃鼓被柊哉甩动得很慢,幸介只能听到串珠有时哐,咚,打在木框边缘,有时咔,咔打在柊哉的指甲上。柊哉的声音又从响动的间隙里发出来了。
那年你十岁,我还在她身体里面,时常能感受到隔着水的另一面传来的规律的震感,震感传进水里,碰到我胸口,还会在黑暗里把我包裹起来,然后轻轻、轻轻、轻轻地拍。有天我突然能听见了,原来她叫抚子,我想她就是始终包住我的水流吧,那男人是这么叫她的。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大概是,“抚子啊,你何不为我跳一曲呢。”接着我便在黑暗的水流中晃动起来,这种晃动从前也有,睡到一半身体便开始旋转,慢慢的,不快,每次当我快要飘起来,暗涌总是会拉住我脚踝,再把我放回缓慢的漩涡之中,而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晃动的由来。我的手,我的脚,都在水中伸展,震感原来就是这种声音,咚、咚咚、哒、咚、哒——啊,那曲子那么好听,把我将翻来覆去的潺潺流动纠缠在一起,可惜我没能亲眼所见。我想啊,当时的抚子跳得一定很美吧。
幸介已经无法看清自己原来的脸,可他能看见两道长到太阳穴的黑色细眉,也能看见一抹深红点在唇中间,那抹红在铃鼓的叩叩敲响与白雪似的脸上一点、一点,绽得更鲜,他轻一抿嘴,上下两瓣的红便相黏起来,啵——当它们再分开,添加在深红中的透明水感从唇面上均匀漾开。镜中的抚子便在这时从漾开的鲜红当中抬起身来。那一年,她丈夫刚离开。
“那年的雪下得更大一些,你还站不稳,怎么样都站不稳,小幸,你记得吗?”正红色的和服中间是朵金黄的菊,她伸出右脚尖,轻点幸介铺在脸庞的雪白,几片雪花从她脚下溅了起来。
他们说抚子是因为生下我所以才疯的,你也这么认为吗?幸介,那年你十一岁,我出生了,能睁眼后的第一个画面也是黑色的。半缠里没有一点光线,她将我裹在里面,双手轻轻托着我的头、我的背。泉泉涌动的乳水从发烫的皮肤下逐寸向我舌尖接近,而我则用齿肉将涌来的温热全然吸吮,我咕嘟、咕嘟将它吞进喉咙,她的心跳也会怦怦、怦怦紧随。后来我曾在无数个夜晚想起这种声音带给我的熟悉,发现它与那夜的溪涧与雪水其实并无不同,它们同样安静,安静到我只能听见那些黑色的杂音,杂音是从她身体里流到我身体里的乳水,杂音也是从她身体上流到我身体上的溪水,它们刺得我耳膜震痛,可我当时竟无法用一滴眼泪去表达不悦。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透过半缠的布传来的掌心的热,还有来自她体内跳到近乎疲乏的心脏的热,就连那晚向我扑盖而来的溪水也是热的,后来我才知道,那都只是因为大雪太冷。
柊哉摇晃铃鼓的手被冷得愈发颤了,两侧的铃绳毫无规则地上摇下甩。幸介看着那面盛开红花的镜面,抬手解开长襦绊腰间的衣纽,轻轻一拨,一侧的襟口就从肩膀滑落了,他褪到只剩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镜子里只看得见他锁骨以上在黑中发亮的、刺目的白,和踮足在白上的、鲜红的抚子,再往下,已经完全陷入黑暗里面。抚子垂下眼皮,一口白雾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我就是这样走给你看的,先教你怎么从榻榻米上坐起来,坐起来后又该怎么站,当时你竟和我现在一样,把右脚尖先点到地面上了。”她上身前倾,几乎贴上镜面,指尖靠拢,脚跟离地半寸,手掌往腹部弯,左脚抬前一小步便与右脚尖轻轻靠上了。
你记得那旋律吗,幸介。柊哉似乎累了,手里的铃鼓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那年你十二岁,我一岁。你已经开始外出作工了,白天她会背着我到溪边,把每户人家的衣服一件件洗了,我在她不断摇晃的背上醒醒睡睡,有几次醒来时天都黑了。然后她再背着我回家,坐在桌前开始拨弹三味线。油灯总是要亮不亮的,有时弹到一半就灭了,拨出的音又干又哑地发散到黑暗里,远不如水流的柔软静谧。她的心跳跟着干涩的音愈发急促,这时候我便知道又有男人要来了。黑色变成一种粗暴的声音,是两个身体在榻榻米上摩擦,翻滚的声音,是被推开的步子又着急向前贴合的声音,男人的呻吟比三味线更哑、更沉,女人的呻吟比踩到雪里的木屐声更利、更尖。幸介,后来我渐渐吃不饱了,我比他们都更渴望那对乳头里哪怕是仅剩的血丝都行。
柊哉越说越急,越说越喘,铃鼓又开始摇得鼓珠乱撞,叮哐四散。幸介依然冷静地用手抚平纯白的衬衣,接着披上染过料的米色长襦绊,两指轻捏半襟,将它拉直后先与喉骨对齐,再拉高遮住颈根,下巴微低,眼皮轻垂,让眼前人只能看见眼睫,也让覆了三层白粉的喉结能够贴附在洁白的衣颈中半掩。
“那个时候我就想了,小幸如果是个女孩有多好呢,以小幸的身段,要想成为最红的芸者那都容易得很。”抚子转过半圈,左脚沿着右脚的后方滑了出去,雪被木屐刮了一点下来。
她抱着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抱他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幸介,后来你十三岁了,我两岁。她说没有男人我们是活不下去的,她也不再洗衣服了,把收来的衣服全散在河里,然后踩上去,让水溅到我的背都湿了。她边跳舞边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是我还在肚子里就常听到她在哭的、叫作秀间朝雄的名字,跳着跳着就会被石头绊摔了,我的脸沉进水里,黑色的声音又变成利石割过耳朵时嘶哑又尖锐的名字。你见过他吗?一定见过吧,毕竟他跟你同姓。幸介,秀间幸介啊,你说你多幸运。而我呢,甚至连名字都只是她随口取的。
和服相比内衬还更重许多,同是血红的正绢中央绣了一朵金色的菊,幸介将它披到肩膀,双手没入白袖,先拉过左襟,才把右襟也覆上,这是入敛的穿法,也是抚子的穿法。他再把交叉的襟口拉高一些,让胸脯似乳房般隆起。最后把束带一圈一圈缠上,缠到连体内血管流动的空间都被缩得很紧,很紧。铃鼓声急急密密,和抚子溅起的雪片一片片砸进他耳朵里。
“小幸啊,我的小幸,你觉得现在的妈妈美吗?妈妈香吗?可我没能留住你的爸爸,你怪我吗?”抚子转身回来,眼睛已经成了这片雪白世界中唯一红色的光了。她没稳住,摔了,手掌砸出的雪都溅到那朵金色的菊上。
她确实美极了,至少在我仅存的记忆里,幸介也是这么觉得吧?当时你十四岁了,我三岁,你长得越来越像抚子,那些男人的腥气也早就取代了她身体的甘甜,让当晚的乳汁变得又苦又涩的。那晚我们从大雨走进河水里,其间黑色的声音逐渐含糊不清:树叶刮过粗枝,沿着树干掉下来了,雨滴打到檐瓦,又从檐瓦哒哒两声弹到地上,还有她的心跳,又慢又温柔,温柔得好像所有不好的事都已经过去。然后雪开始下了,就下在雨里,也下在河里。
鼓笛和三味线音已经在座敷里响起,幸介画好花筵抚子的妆,穿上花筵抚子的装,在梅乃的催促下扶着襟口站起来。通往大座敷的走道上,纸罩里的昏黄火光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沾在屋檐的雪片正斜着飘飞进来。
几个月后,你十五岁了,幸介。就是那时你带我进了花筵庵,和我说你会在这里成为抚子,成为最好的芸者,我忘不了你笨拙地提起三味线的样子,忘不了你拨出的第一个音,那是我在抚子体内时就听过的音。我似乎又回到她柔软的身体中,再次感受被水稀释的音节传来的震动。
“他说我是舞伎,一辈子就只能是舞伎,可我是因为有了你,不得不嫁给他才当不了芸者的啊。”
幸介走到座敷门口,弯起并拢的四指撢落和服上的雪,双手绕过弯曲的膝盖收在腰间。铃声断断续续,和走道上的行灯一起忽暗忽明,他肩膀下拢,前倾,正对座敷里的客人跪了下来。
很快你就十七岁了,幸介。你不仅是花街唯一的男舞伎,也即将成为花街唯一的男芸者了,你放弃了你的姓,那个我从未得到过的姓,也放弃了你的名字,从此世间再无秀间幸介,只能有花筵抚子了。
“现在啊,我已经变成当年的小幸,想站都站不好了。可是,可是小幸,你能够变成当年的抚子吗?小幸,你为什么不回答呢——”
座敷拉门打开,抚子对前来庆贺的旦那们鞠了一躬,半蹲着一步、两步、三步拖着木屐退到檐外。雪花在他半睁的瞳孔里不断飘下,和服上那朵染了白的菊花从雪地里绽开,他脚尖一点,脚跟微抬。
你二十岁了,幸介,你第一次没在忌日时到石洞来。黄昏开始又下大雨了,大到石洞塌了一半,大到你为我们铺的床都淹满了,雨水很冷,没有那晚浸泡我的溪水来得温暖。
“来,来,小幸,妈妈教你,先这样——再这样——你告诉妈妈,你会站上花街最高级的舞台,你会变成芸者,你会变成花街里的头一人。”
抚子脚尖再转,左脚跺进雪团中,木屐往下陷了一半,身体被风吹得有些摇摆。他腰身微转,手腕沿着铺了白雪的菊花扭转上来,指尖再度并拢,停在肩侧。
抚子,花筵抚子,你二十五岁了,我依然三岁。如今你已经是最好的芸者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小幸,牵起我,把妈妈教你的跳完,你答应过我的,对吗?”
铃鼓的敲响变得饱满,鼓面回到最开始的样子,正发出善治用嘴接过它时清亮高昂的响。抚子垂下眼尾,左脚尖轻踮,他抬头望向雪山,右手肘微弯到胸口,指尖先温柔地向下垂,又慢慢往旁边散开。接着他伸向大雪,将那条沾满雪水的绣花长袖抛向空中,袖缘顺着风打散了檐下纸罩的烛火。他开始旋转、旋转、旋转,旋转——火苗窜上袖口,和甩出的雪花相撞,迅速燃起一圈白色的火。抚子碎步退后,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白火从袖口蔓延到胸口。三味线师早已退下,在舞伎的尖叫和梅乃的惊呼中,席间的旦那们欢呼起来,掌声一阵高过一阵,他再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铃鼓被甩得飞快,鼓珠急促乱响,最后整支抛向空中,伴着飞雪坠进他胸前的火团。抚子继续旋转,火焰和雪片噼噼啪啪在他身上烟花似的炸开,被火舌卷起的雪全扑到他脸上,发出啃食的嗞嗞声响。他听不清是掌声还是雪火在与身体摩擦,几簇青蓝色的磷火又从骨骼里窜了出来,白——蓝——橘不断闪烁的火焰包裹鲜红的和服,一同在雪地中飞扬。这时他才明白,当年那曲无人替她伴奏的舞步是从何而来。
“幸介,明天还一起去石洞玩吗?”
欢呼还在持续,人们纷纷击掌。最后一缕磷火先与雪花擦撞,又随掌声溅落,没入雪地上。燃烧的铃鼓滚成一颗火球,跌到抚子脚边,最终与他烧尽了的身体一起,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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