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抵达伦敦时,我发现斯特克兰德太太已经向我发出了请求,并显得很急切,希望我在当日晚餐之后尽快去见她。我见到她时她正与马克·安德鲁上校夫妇在一起。马克·安德鲁夫人与她妹妹长得很像,只不过,她要衰老一些;她气势凌厉,似乎她在自己口袋里随身放着大英帝国,高级官员的太太们认为那口袋是上层社会的象征。她举止活泼,其良好的教养并不能掩盖她坚定的看法:如果你不是一个军人,那么你就与一个店员无异。她讨厌卫兵,觉得他们骄傲自大,谈及他们的夫人时,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太太们在称呼上是如此怠慢。她穿的礼服已经过时,但却昂贵。
很显然,斯特克兰德太太是焦虑的。
“好吧,告诉我们你的消息。”她说。
“我见到你丈夫了,恐怕他已决定了不再回头。”我停顿了一下。“他想画画。”
“你是说?”斯特克兰德太太哭着道,以极度的惊讶。
“你从不知他对那种事着迷?”
“他一定疯了。”上校吼道。
斯特克兰德太太皱了皱眉,在回忆中摸索着。
“我记得在我们结婚之前他常常带着一个画箱闲逛,但你没见过他的画有多么差劲儿。我们经常打趣他。他绝对没有这一类天赋。”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借口。”马克·安德鲁夫人说道。
斯特克兰德太太沉思了片刻。很显然她无法理解我所宣布的事。截至目前,她已打理过客厅,作为家庭主妇的本能减轻了她的沮丧;那儿已不再是一副被人遗弃了的破败景象,在那不幸之事发生后第一次拜访时,我注意到那带家具的房子给人一种即使要出租也难以租出去的感觉。但如今,我已在巴黎见过斯特克兰德,考虑到他所处的环境,猜测事实究竟为何并不容易。我觉得让他们想起他身上某些反常之处多半会有用。
“但是,如果他想成为一名画家,他为何又不说呢?”斯特克兰德太太最终问道。“我认为我应该是最支持—支持这种志向的人。”
马克·安德鲁夫人紧咬嘴唇。我想她从来没有以认可的眼光看待过她妹妹所倾心的那个在艺术上耕耘的人。她带着嘲讽语气提到了“卡丘尔”。
斯特克兰德太太继续说道:
“毕竟,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天赋我都应该第一个站出来鼓励他。我不介意牺牲。我更宁愿嫁一个画家而不是股票经纪人。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对什么都不会介怀,在切尔西破败的画室里,我也会与在这套公寓里一样快乐。”
“亲爱的,我可没你那般耐心,”马克·安德鲁夫人说道,“你别告诉我你相信这些鬼话?”
“但我认为那是真的。”我温和地插了一句嘴。
她以一种诙谐的蔑视看着我。
“一个男人不会在四十岁时抛弃他的工作、妻子和孩子去追求成为一个画家,除非出现了一个女人。我觉得他是遇到了你某个艺术家朋友,而她令他神魂颠倒。”
斯特克兰德太太苍白的脸突然泛起了一阵红晕。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我持有一个炸弹。
“没有女人。”
马克·安德鲁上校及其夫人说着一大堆表示不相信的话,而斯特克兰德太太一跃而起。
“你是说你没有见到她?”
“无人可见,他就一个人。”
“真可笑。”马克·安德鲁夫人哭着说。
“我就知道我应该亲自去的。”上校说道。“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去的话早就把她找出来了。”
“我倒希望是你去。”我略失温和地回复道。“你都看到了,你每一个推断都是错的。他并不是在一个高档的酒店,他正以一种最邋遢的方式住在一间狭小的房间。离开家后,他并不是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他很难挣到钱。”
“你认为他会不会是做了什么我们并不知情的事,并为了应付警察而把事实给隐瞒了起来?”
这个暗示让他们所有人都获得了一丝希望,但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如果确实如此,他不会傻到给他合伙人地址。”我尖锐地反驳道。“不管怎样,我能肯定的是,他没有与任何人一道逃走,他没有恋爱,他就没那个想法。”
他们停了下来,反思我说过的话。
“那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事情便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马克·安德鲁夫人说道。
斯特克兰德太太望着她,没有说话。她现在脸色非常苍白,细眉幽暗且下垂。我读不懂她脸上的表情。马克·安德鲁夫人继续说道:
“如果只是一时兴起,那他会回到正轨的。”
“你为何不去找他?艾米。”上校冒失地提出了这个建议。“你完全可以与他在巴黎生活一年,我们会照顾孩子们的。我敢说他的新鲜感一定会流逝,迟早他会想要回伦敦,而且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伤害。”
“我不会那样做。”马克·安德鲁夫人说道。“我会依照他想要的,给他足够的自由。他大概率会夹着尾巴回来并再次把心安定下来。”马克·安德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妹妹。“也许与他相处时,你有时不是很明智,男人是奇怪的生物,一个人必须懂得怎么管理他们。”
马克·安德鲁夫人分享了女性普遍的观点,即男人总是粗暴地抛弃依恋他的女人,但更该受指责的却是女人。感情有时根本无法靠常理来解释。
斯特克兰德太太慢慢用目光端详着我们每一个人。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
“噢!亲爱的,记住我们刚才说的。他已习惯了舒适的生活,习惯了有人照顾他。你认为还有多久他才会对一个破烂的旅店里的一个破烂的房间感到厌烦?而且,他没有钱,他一定会回来的。”
“只要他和某个女人跑了,我便认为还有机会。我不相信那种事符合他性子。三个月后他就会对她厌恶得要死。但是,如果他离开不是因为陷入了爱河,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微妙,你是否相信,如多丽丝所说,有一点儿风流韵事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上校说道。因与他坚持的传统信仰如此相悖,他的话充满了轻蔑之意。
“但我不希望他回来。”她说道。
“艾米!”
怒火占据了斯特克兰德太太,她脸色苍白,而这种苍白是冷漠和突然的愤怒所致;她语速很快,略带喘息。
“如果他发疯似地爱上了某人且与她一道逃走,我会原谅他的。我认为那很正常。我不该真的去责备他。我原以为他是被人引入了歧途。男人的意志如此薄弱,而女人是如此寡廉鲜耻。但现在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恨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马克·安德鲁上校与他的妻子开始一同劝她。他们都很吃惊。他们告诉她她一定是疯了。他们无法理解。斯特克兰德太太绝望地转向我。
“你也不理解?”她哭着道。
“我不确定。你是说你能原谅他因为一个女人而离开你,但不能原谅他离开你只是因为一个想法。你认为你能应付一个人,但要对抗其他的,则显得无助?”
斯特克兰德太太给了我一个我感觉不是很友善的眼神,但没有回答。也许我点到了痛处。她以一种低沉而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因为恨他,我方才知道我可以这么恨一个人。你知道吗,原以为无论过去多久他最终都会记起我的好,我本已放宽了心。我知道他快死了的时候会派人来叫我,而我也准备好了去。我会像一个母亲一样照顾他,并且最终我会告诉他没关系的;我会永远爱他,并原谅他所做的一切。”
当心爱之人临死之时,女人以行动表现出善良贤惠的那种激情总是令我有一点儿不适。有时,她们似乎会因对方的长寿而怀恨在心,因为她们如此表现的机会被推迟了。
“但现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对他漠不关心,犹如他是一个陌生人。我希望他悲惨地死去,贫穷、饥饿,没有一个朋友。我希望他因某种令人作呕的疾病而腐烂。我和他完全不可能了。”
在那个时候,我想还是把斯特克兰德的建议说出来得好。
“如果你想和他离婚,他愿意做任何必要的事情来促成此事。”
“我为什么要给他自由?”
“我想,他想要的不是那些,他只是想为你提供方便。”
斯特克兰德太太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我觉得,我对她有一点儿失望。与现在的我相比,当时的我更加认为人具有一致性,而我痛心于在一个如此具有魅力的人身上发现那么多的恶意。我没有意识到构成人的品质是复杂多样的。现如今,我已能完全意识到狭隘与大气,恶意与慈悲,恨与爱都可以在一个人心中并排找到位置。
我想,如果可以说些什么来减轻目前正在折磨着斯特克兰德太太的那种屈辱之感,我会为之一试。
“你知道吗?我不是很确定你的丈夫是否应该为他的行为负全责。我觉得他已不是他自己。在我看来,他似乎被某种力量控制了,而这种力量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在这种控制之下,他如蛛网上的苍蝇一样无助。似乎某个人对他施了魔法,我想起了那些奇怪的故事,即一个人所说的,另外一种人格进入了人的身体并驱离了原来的那一种。灵魂在身体内并不稳定,也能够发生各种奇怪的转换。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会说查尔斯·斯特克兰德是着了魔。”
马克·安德鲁夫人理了理自己腿部的裙摆,捋了捋金手镯。
“这一切在我看来似乎都太牵强了。”她尖酸地说道。“我不否认艾米也许有一点儿过于忽视她的丈夫。如果她不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忙碌成这个样子,我不相信她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察觉。我不相信,关于此事,如果此刻还没有一个如我所说的相当精明的计划,那个混蛋能在心里盘算一年甚至更久。”
上校盯着空处,我想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能做到像他看起来那般敦厚。
“但这并不能否认查尔斯·斯特克兰德残酷无情的事实。”她严肃地看着我。“我可以告诉你他为何离开他的妻子——因为纯粹的自私,别无他由。”
“这当然是最简单的解释。”我答道。但我认为那说了等于没说。当我提到累了的时候便起身离去,斯特克兰德太太也没有要留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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