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文:风乍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朱雀巷,宋府。
烦躁的脚步声自左至右,斜卧楠木椅中一脸淡然的宋司徒把玩着碧玺珠串,抬眼看面前明显有些不耐的中年人,淡淡道:“你的心乱了,阿兄。”
严于侯宋启闻声止步,目光落在宋邑冷淡无波的面上,嗡声道:“这个时候了,你还坐得下去?再不出手,连庾家都要骑到咱们头上了!”
“为何不能?”
宋邑缓缓转动手中珠串,冷笑道:“陛下是要抄了宋家,还是杀了你我?为何我不敢安坐?”
宋启闻言一滞,脱口道:“可陛下卸了我的差事,还抬举庾亮跟谢家那个黄口小儿,如今更是纵容安王入朝!什么狗屁殿前失仪?分明是要架空你我、取代宋家!”
“齐显?”宋邑轻嗤道,“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也值当你费心?”
宋启不忿道:“纵然安王不足为虑,可庾亮呢?庾亮出身江左大族,其父门生无数,又有陛下护持,一旦在祠部站稳脚跟,势必会取我而代之!届时即便我重掌仆射一职,也为时已晚。”
宋邑抬手将碧玺珠串置于案上,目光穿过宋启,落在室内一面巨大的刺绣屏风上,淡淡道:“门生无数,抵不过人走茶凉,怎敌我宋家树大根深?何况庾亮初掌祠部,又素性温和,绝不敢公然与我宋氏为敌。”
他抖了抖袍子,淡淡道:“呵,就是陛下有心抬举,也得看看人家愿不愿卖命才是。”
宋启闻言皱了皱眉,沉吟道:“世易时移,庾亮再是个老好人,一旦权柄在手,尝到甜头,再想放下就难了。”
“所以——”宋邑对上堂兄思索的目光,双眼微微一眯,郑重道,“吾兄今日,当访庾尚书府。”
宋启目中一缩,追问道:“持礼何意?”
宋邑缓缓道:“陛下提拔庾亮,不过权宜之策,借庾家之势分你我之权罢了。可庾亮为人优寡,未必就有胆做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得罪你我。得了便宜,还想独善其身,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可这同我去庾亮府上有何干系?”
“阿兄少安毋躁,”宋邑继续道,“庾亮初掌祠部,本就焦头烂额,昨日又得陛下旨意,代行右仆射一职,其惶恐可想而知。阿兄此行,自然是去给庾尚书一粒定心丸,免得他乍登高位,失了分寸。”
宋启眼中一亮:“正是!咱们怕庾亮夺权,焉知他就不怕咱们使绊子?但凡祠部出了一点差错,他这个尚书都脱不了干系!”
宋邑心下一嗤,继续道:“只是,庾亮虽不足为惧,那个谢家子——阿兄却不可不防。”
宋启一愣,眼中划过一丝轻蔑,摆手道:“谢忱黄口小儿,何惧之有?”
宋邑斜睨他一眼,郑重道:“年纪再轻,那也是谢进元教养出来的!宋谢两家不睦多年,庾亮不敢的,未必他谢家子也不敢。”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抬手拿起案上一册泛黄的书卷,手指划过扉页上淡金的“诗经”二字,轻呵出一口气,缓缓道:“何况,年轻才好啊!年轻人无所顾忌,能走的路,难免都想试一试。阿兄可别到时候吃了亏,再来抱怨弟弟没提醒你。”
宋启闻言,紧皱了一下眉头,犹疑道:“这个谢家子,真有这么邪性?”
宋邑冷笑:“不然你以为,满朝文武,陛下为何独提拔他一人?庾亮身为祠部尚书,你这个右仆射犯了错,他暂代是名正言顺,可谢忱算什么?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子,就算有个太傅爹,又何德何能爬上郎中的位子?”
“你的意思是,”宋启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游弋道,“陛下在算计庾家?”
宋邑敛了面上笑意:“他算计的何止是一个庾家?庾亮平庸,陛下门儿清,可他还是屡次擢升,你以为是好心?”
他眼中一厉,扔下手中书卷,冷哼道:“庾亮就是个靶子,能挑起宋庾两家纷争最好,不能也还有一个谢家子。一旦谢忱踏入祠部,谢家这趟修罗场,是想进也得进,不想进也得进了。”
宋启闻言目中一狠,咬牙道:“齐昱小儿果然狡诈!如此明里暗里的给咱们下套,不是你机敏,为兄恐怕都得一头扎下去!”
“不然怎么是他做了这大梁之主呢?”宋邑缓缓转动拇指间一只细腻温润的白玉扳指,讥诮道,“先帝当年那么多儿子,死的死,伤的伤,末了只剩下齐景、齐显两个病秧子。你以为他凭的是什么?”
宋启一愣,随即不屑道:“自然是伯父同燕家襄助。”
宋司徒闻言一嗤,毫不客气地反问道:“那兄长可还记得燕家下场?”
宋启陡然一惊,后背生出细细一层冷汗:“燕家……”
“昭平二年,陛下诏书发大梁全境,令夷燕氏全族,凡燕家男女老幼,一律就地处斩,不留活口。”宋邑缓缓摩挲着扳指,凉凉道,“兄长,建康燕氏一门已死绝了。”
宋启心中一凛,脱口道:“那怎么一样?燕家盘踞江南不过数载,怎比我汝阴宋氏世代簪缨、延绵不绝?四十年前永嘉之乱,鲜卑慕容部攻破长安,先帝以大梁皇族之身率众南下,承继帝祚,以燕氏拥立有功,赐居建康。燕氏一朝烜赫,自恃功高不知收敛,胆敢据‘建康’之名以冠姓氏。他们也不想想,大梁新都、天子之所,岂是区区燕家可窃居的?所谓卧榻之侧,岂容……”
他猛地一怔,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面色一片灰败,良久才抬头看向眼中冰冷的宋司徒,颓然道:“……他人酣睡。”
“是啊,”宋邑抖了抖袍子,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凉凉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冷哼一声,目光复落在那本诗经之上,缓缓道:“更何况,咱们这位陛下又一向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焉能坐视我宋家权倾朝野?”
宋启目中一缩,握拳道:“简直欺人太甚!自齐昱小儿登基以来,我宋家已一退再退,仁至义尽!他还想如何?我可不是燕祥,我宋家也不是建康燕氏,断不会坐以待毙、引颈受戮!”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宋邑眼皮一跳,抬手取过案上一盏凉透的茶水,一边轻轻晃动白瓷杯身,一边眉也未抬地劝道,“兄长何必动怒?”
宋启一滞,拂袖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为的还不是咱们宋家?”
宋邑细看着杯中一片绿意摇曳,平淡道:“若是如此,兄长更该早备厚礼,登门拜访庾尚书才是。如今祠部形势未明,冯佶算是废了,你新近安插的人手又不成气候,不赶着烧个热灶,难不成要把庾亮推给谢家?”
“那怎么行?”宋启摆手断然道,“便宜谁,也不能便宜谢进元那个老匹夫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不过片刻,面上便已恢复了凝重:“只是如此,这趟庾府竟是非去不可了!”
宋司徒保持着握杯的姿势久久未动:“正是。”
宋启闻言点头,抬手摸了一把下巴,沉吟道:“那为兄这就回府备礼,亲往庾府。”
宋邑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看着堂兄转身退出书房。下一刻,巨大的刺绣屏风后传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庾亮长子前日已同谢忱独女定亲,消息昨夜便已至你案上。无论此番你兄长如何拉拢,他都不可能投诚宋家。”
这苍老的声音忽地一顿,尔后重重咳了几下,待气息逐渐恢复平稳,方继续道:“所以宋持礼,方才你为何——窃辞骗他?”
宋邑闻言收回落在屏风上的目光,仰头饮下杯中业已凉透的茶水,平静道:“不过是时机未到,不宜轻动罢了。”
“是么?”屏风后的声音顿了一顿,继而毫不客气地嗤笑道,“究竟是时机未到,还是你根本就不信宋持仁?不信你这个堂兄?”
宋邑静静把玩着手中茶盏,淡然回道:“你多虑了。”
“呵!”那声音难掩讥讽地反驳道,“既然如此,今日在朝堂之上,你为何独独暗示冯佶?傅胜受封从一品军侯,宋司徒党羽无数却无一人劝谏,唯有祠部区区一个郎中出言反对。宋司徒可别算盘打得太精,自以为绝妙,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宋邑轻挑眉头,淡淡道:“你多虑了,冯佶跟的是我宋家,我为何要自断臂膀、置他于死地?”
“冯佶再好,毕竟是宋持仁提拔的,真正忠心的也不是你宋司徒,何须吝惜?”一只苍老干枯的手抚上楠木边缘,巨大的锦绣双龙戏珠屏风后,手的主人缓缓摩挲着面前的鱼纹雕饰,语带讥讽道,“宋持礼啊宋持礼,对自己的堂兄都如此防备,我果然没看错你!”
“彼此彼此!”宋邑捏紧了手中杯盏,夹杂着浓烈杀意的眼神一凝,直射向屏风后身形瘦弱的老人,淡淡道,“吴王殿下若有兄友弟恭之心,又何必忍辱偷生数十年,到今日还如此汲汲营营、不择手段?”
“兄友弟恭?”老者沙哑的声音沉默了一瞬,继而反问道,“齐泽一个弑父杀兄的小人,有什么资格要我兄友弟恭?”
宋邑皱了皱眉:“先帝?”
“是啊——”老者扶着屏风缓缓起身,一顶巨大风帽连着黑袖氅袍,遮住了他大半面容,“拜他所赐,我被俘匈奴十二载,江山易主,身躯残破。而齐泽小人,却凭着弑父杀兄、欺瞒宗室,坐稳了皇位!”
宋邑隐约从风帽边缘看到他下颌骨一处极深的刀疤,垂了垂眼,心下一动,缓缓问道:“纵然先帝不孝,凭弑父杀兄上位,可这同殿下有何干系?昔日长安陷落,殿下已承继吴王爵,先帝却不过琅琊王世子,正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何况,当年先帝一即位,便数次遣派人手,暗潜入匈奴搭救殿下与大长公主。持礼不解,这其中究竟有何不为人知之事,以致殿下数十年来不能释怀?”
“呵!”老者紧握着手中竹杖,惨笑道,“什么搭救?不过是为了玉玺罢了!”
他忽地一顿,仰头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笑声:“当年慕容部大军围城,我视齐泽为亲兄,托付兵权,何等信任?可他呢?明知我父王同匈奴彦氏有仇,却为了一只玉玺,毫不留情地把我卖给了匈奴人!”
宋邑一怔,皱眉道:“怎么可能?我大梁玉玺,乃是升明八年,清河大长公主自鲜卑宇文部归奉朝廷的。”
老者淡淡道:“清河皇姐所奉为真,匈奴那只自然便是假的。可笑齐泽,自诩算无遗策,到头来为了一只假玉玺,栽在了匈奴人手上。如此丢脸之事,如何能让朝臣悉知?”
宋邑沉思道:“所以先帝才会不遗余力地打探殿下下落?当年长安城破,惠帝自缢,死前唯有殿下一人常年出入宫廷。他是疑心殿下藏了真玉玺?”
老者眼中划过一丝讥讽,点头道:“齐泽想得也没错,我常年出入宫廷,惠帝一死,玉玺下落必同我脱不了干系。可他也不动动脑子?惠帝一个任人摆布的痴儿,连玉玺是什么都不懂,遑论其他?玉玺根本不在我手上,就连长安宫中那只也不过是赝品。”
宋邑眼中闪过一丝幽光:“赝品?”
老者喘了口气,缓缓道:“惠帝元后多聪明啊!知道夫君靠不住,特令能工巧匠仿制了一只假玉玺,正是流落匈奴的那只。而真玉玺早就被傅皇后送到清河皇姐手中,不在宫中了。”
“原来如此!”宋邑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吟道,“当年长安城破,清河大长公主亦为彦部所虏,玉玺便随公主流落北地,直至升明八年,公主才在鲜卑宇文部护送之下,归奉玉玺回朝。”
隐藏在风帽之下的声音带了一丝刻骨的怨毒,缓缓道:“正是,齐泽为登帝位,不惜背信弃义,机关算尽,不择手段!所谓父债子偿,你说我该不该向齐昱讨回这个公道呢?”
宋邑眼中冷芒毕现:“殿下求的是公道,我宋家自当不遗余力襄助。可殿下也当明白,我宋持礼绝非逆来顺受之辈,若有人打着公道的幌子,妄图利用我宋家,行改朝换代之事,我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老者亦冷笑道:“彼此彼此,司徒大人也不要阳奉阴违才是!你我如今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图报仇雪恨,你图锦绣前程,各取所需。”
“自然!”宋邑执着白瓷杯盏,缓缓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一旦时机成熟,你我便可里应外合,诛佞臣、清君侧。届时殿下大权在握,还怕不能报仇雪恨吗?”
老者闻言冷笑道:“司徒大人何必刻意试探?我无意皇位,苟延残喘多年,也不过是为了心中一个执念。”
他抖了抖身子,颤颤巍巍地走出屏风,缓缓道:“何况,就是坐上了皇位又如何?齐泽费尽心机登上帝位,到头来还不是为诸子所弃、晚景凄凉?司徒大人但放宽心,来日诛佞臣、清君侧,继任新皇的人选,我绝不插手!只是——”
宋邑挑眉对上他隐在风帽之下鹰隼一般锐利的一双眼,面上笑容凝滞。
只听老者用极度粗糙沙哑的嗓音缓缓继续道:“我虽无意皇位,耐性却不好,比不得司徒大人智珠在握、胸有成竹。倘若一年之内,此事还不见分晓,本王少不得要借司徒之名先行举事了!”
宋邑眼角一跳,握紧了手中杯盏,对上老者阴狠复杂的眼神,不甘示弱道:“殿下何须多虑?持礼既跟了殿下,必殚精竭虑,唯殿下马首是瞻,共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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