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

作者: 泥小鳅 | 来源:发表于2018-06-18 18:33 被阅读22次

西北偏北

直到2008年,我的家乡徐家村的马路还是泥沙铺地尘土飞扬,路两旁有绿油油的水稻迎风招展,边际就是另一个乡村的灯火。曾经这一段通往椒南镇的大路两旁有一些落满灰尘的树,静默地驻立着,俨然是守卫的战士。后来它们一个个全部倒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枝干的电线杆,在蓝色的苍穹下充满了苍白感。

我对我童年所生存的村庄的记忆仅限于此。八年来我不断的往北,像一只鸟那样带着我的宿命不停地往北迁徙。旅途让我身心俱疲。奇怪的是我对一直在行走着的这八年没有任何具体的回忆,一切都好像被掏空了,被剜走了,回忆起来只有茫茫的一片。

我的出走源于八年前我的疯子叔叔的自缢。我记得那个夏天异常地狂热,树上的知了从来没有停止过聒噪,任何时候你看见一条狗,它不是如死尸般敞开地躺着,就是伸出它那条干燥的舌头,呼呼地吐着气。很久没有下过雨,天上挂着的太阳炙烤着地里的庄稼,炙烤着所有烦躁无常的心。

的确,2008年的夏天沉闷无比,仿佛有什么人酝酿的一场压轴戏将要上场。我终日抱着一摞书往返于学校与公寓之间,和匍匐于六月的高考做最后的拉力战。每个中午,我吃完饭后继续看一阵子的书,然后睡觉,风扇呼呼地扇着热风,我睡不着但是仍然要睡。半个小时后我耷拉着脑袋走下楼。天气真的热得不像样。我走完最后一级楼梯,帆布鞋接触水泥路面的瞬间,火一样的滚烫让我的眼泪掉下来。

有些时候我躺在卧铺上,夜晚的火车呼啸着前行,在周围的一片静寂中,我望着窗外朦胧的夜景,经常会有一种梦回唐朝的恍惚感。我已经二十五岁了,疲于修整的脸上胡子拉碴,穿了件旧夹克,整个人看上去饱经风霜。这样的我凝望着十七岁的我,熟悉也遥远,仿佛隔着橱窗,像一个路人观看橱窗内的摆饰。

我曾经试图去解构我的这种心情,可惜无果。好像事不关己,却又真实地上演。

我叔叔死于2008年。在一个闭塞的乡村里,一个疯子的自缢和一个铁匠买彩票一夜暴富一样可以成为村民们经久不衰的谈资。我叔叔是个疯子,小孩子在拿他寻开心的时候总叫他“疯子徐老四”,为此特意编了朗朗上口的歌谣,传遍全村。这让我感到无比蒙羞,走在路上总是躲躲闪闪,避免看见别人的眼神。

在早几年,我还在念小学时,叔叔会选择在青天白日下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大太阳底下的水泥路看起来让人晕眩,无人清理的牛粪已经干枯。他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地走着,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如果你走近他就能听见他时不时发出来的笑声。那笑声有点狰狞有点讽刺又有点狂躁。我从不知道还有谁能发出这样的笑声。

彼时新校址尚未落成,旧的那幢仅有三层楼的建筑物,既是学生上课的教室也是老师午睡的地方。每到最后一节课,教室后面就会传来阵阵酱油香,闻起来肚子咕咕地叫。教学楼前有棵很苍翠很高大的树,据说有很多年了,我走神时总爱往那儿看,炫目的阳光被密密匝匝的树叶挡下来,在盛夏里有种阴阴凉凉的快感。经常有人在树下那张生锈的乒乓球台上打球。

有一天一群男生冲进来,闹轰轰地炸裂了我眼前的空气。他们又拖又拽地把我拉出了教室,他们快乐地笑着,“徐果果,你叔叔来了,操场那个是你叔叔吧?”有人说,“去呀,去叫叫你叔叔,看他会不会回答你。”快乐的笑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如同山谷里的回音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回荡着。我至今仍然固执地认为,多年以后我那久治不愈的类似于偏头痛那样让人疯狂的耳鸣就根源于此。

男生和女生起哄,一定要看我和叔叔对话的场景。我其实从未和他讲过话,在家里他除了呆在房间里对着过往的行人嬉笑怒骂并无其他活动。有时他不出门,我放学回来能看见他靠在窗口嘻嘻地对我笑。我说过他笑得狰狞又讽刺。每当这时我为自己感到便羞愧不已,低着头匆匆离开他的视线。

我恨他。我是说在全班人都扯着我的衣服让我去操场的时候。他应该生生性性地做一个疯子,老老实实地呆在监牢一样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让我丢脸。不应该让我像玩偶一样被拖着拖出教室门口。

“欸,你在哭吗?”狗蛋说,“你们看啊,徐果果哭啦,徐果果哭啦。”

另外几个男生凑过来看我的脸,确认我在哭后放开了我的手,“男生也会哭哦,丑死啦,爱哭鼻子的徐果果,鼻涕虫徐果果。走吧走吧,我们今天听不到鼻涕虫和疯子的对话了。”

班主任在这时候走进来,一群围在一起的人作鸟兽散。“为什么哭?”她皱着眉头问。徐果果抽着鼻子擦眼泪,没说话。老师生气了,哭哭哭,你就只会哭,你到外面哭完再回来上课。徐果果走出去了,班里的同学低低地窃笑。

徐果果,徐果果,徐果果。不要再哭,不要再哭。不要让他们笑。

傍晚过后,太阳落下去了,我的疯子叔叔在饭点前准时回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发出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臭味,经年久月,祖父怎么洗也洗不掉。大概每个疯子的大小便都在他的房间里,吃饭也是。世界缩小了,缩小成臭烘烘的一室。祖父负责给他送饭,每回都照例骂上几句,和他骂牛栏的牛鸡笼里的鸡一样。祖母在很早的时候就拒绝进入这个房间,她拒绝承认这个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但我叔叔毫不在意,他是个疯子,祖父骂他的时候他嘿嘿地笑着,有时候还灿烂地、天真无邪地用原话回他几句。这是一个疯子异于常人的地方。

我叔叔整天在村庄里走,他不洗头不洗澡当然也不会刷牙,衣服破烂不堪(他拒绝祖父在过年时给他买的新衣服),远远地就能闻到一阵恶臭。如果小孩子对于他的捉弄没有转移到我身上,我料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除了身份上的关系,自然两不相欠。我没说出口的是,那天我被闹哄哄的人拖出教室,我低着头本能地挣扎着,某个瞬间我朝叔叔看去的时候我发现他在笑。在看着我笑。那个笑容极大地刺伤了我。比起被众人拖着扯着,他的笑容更让我觉得耻辱。

中午的时候我走进他的房间,那里有个木色衣柜,柜门已经坏掉了。我知道那是他在发疯的时候用脚踢坏的,有一段时间祖父曾经把门锁死过,他一发起疯来就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癫狂。柜子边上贴了个不完整的全身镜。我拿块砖头一下就把它敲碎了,镜片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我内心因此畅快不已。我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杰作,身后忽然传来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声。我转过身,意外地发现他坐在床后面的角落里看着我。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他笑了,他说,西北偏北。

晚上祖父过来送饭的时候,我在卧室里听见了他由于愤怒导致的骂骂咧咧,以及扫帚扫过玻璃时发出的细而尖的声音。祖父自然不会认为那堆碎玻璃是除疯子以外的人造成的。那天叔叔意外地没有顶嘴,也没有把祖父送来的饭打翻,他只是在地上尿了把尿,嘴里喃喃地重复一串音节,西北偏北,西北偏北。

多年以后,当我在火车站前的报刊亭里翻一本三流杂志时,看到一个三流的作家在小说的结尾引用了一首《西北偏北》,作者是小引。看到题目的一瞬间那个傍晚叔叔独自喃喃自语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那天以后又过了好多天,我的疯子叔叔一如既往地在路上走,我经过他的窗口时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嘻嘻地笑着,我也和以前一样低着头走过去。

有一天傍晚我在客厅温习功课,弟弟捧着饭碗看电视。我弟弟比我小两岁,那时候他是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男孩。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吃完饭后,可能刚好播广告,他穿过甬道,想到厨房去。我在一秒钟里,我是说他惊恐的呼喊声在一秒钟内传遍了我的神经。

我丢下笔跑过去,我的疯子叔叔发了疯地打人。他一只手拽住弟弟的手,一只手拿着他的保温盅砸他的头。我吓坏了。我弟弟后来说他穿过甬道,叔叔像被踩到尾巴的狗发起疯来,癫狂地向他冲过来。他从此对那个房间心有余悸,并在很长时间内宁愿从房子外面绕一圈到达厨房也不愿意从他房间门口走过。

祖父气得发抖。他在理智失衡中找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堵住了门口,此间一刻不停地数着叔叔的前世今生。他说,你小时候我要给你端屎端尿,你三十岁了我还要给你端屎端尿。我前世造的孽今世来还,老天爷派你这个畜生来收我。

祖父说,我养了你三十多年不盼你光宗耀祖,你却让我在徐家村抬不起头来。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我一辈子伺候你,你是太上皇,你是老祖宗,我伺候你啊。

叔叔一句话也没说。他沉默地坐在床上,又长又脏的头发杂草一样乱蓬蓬地挂在头上。他抱着膝盖,像个羞愧的孩子。

我的疯子叔叔有过一段光辉的过往。在徐家村这种破败落后的村庄里,那栋破旧的教学楼是一种象征。而我叔叔成绩优异,过关斩将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老师们看着他,频频对祖父点头,表示他是可塑之才。就这样,他还没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成为村子里备受尊敬的人物。祖父每天都笑呵呵的,总有人在有意无意间提起叔叔的名字,然后对祖父培养了这么个出息的儿子表示羡慕。的确,如果那个该死的啤酒瓶没有在他脑袋上开花,他到现在都应该是祖父荣耀的象征。

叔叔高中的时候热爱文学,和朋友组了文学社。祖父在喝醉酒时曾回忆他在学校操场给小学生朗诵海子的诗的情景。其实绝大部分人都听不懂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在说些什么,但是人人都对站在国旗下的叔叔赞赏不已,也许是因为国旗和太阳,叔叔浑身都散发着光。他在语文课本上写了米兰·昆德拉引用的那句犹太名言: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祖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越深奥他就觉得这个儿子不一般。

不得不说,叔叔年轻时文质彬彬,字迹娟秀,像穿长衣的书生。他坐的时候就端端正正,走起路来轻盈没有声响,他不常说话,说起话来很有礼貌。我无法把眼前的疯子和祖父描述的叔叔联系在一起,祖父说,你像他,成绩好,不说话。

暑假时叔叔和椒南镇的小混混打了一架。他那时在恋爱,可是他女朋友移情别恋爱上了能骑车带她兜风能收保护费的混混头子。叔叔握紧拳头,一脚踢开了宾馆的门,拉起女朋友就走。混混带了人在马路上围他,他们一脚就让他们两个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接着大哥拉起女生走到一旁,举起一个啤酒瓶砸在他头上,一伙儿对着他拳打脚踢。

村里人路过时看到他满头血躺在地上,像断了气。他们把他送到医院,他醒过来就开始胡言乱语。祖父心急火燎地带着他跑了好多医院,用了好多偏方,到最后绝望地听之任之。祖母哭瞎了一只眼睛,她不停地去拜神,祈求神的保佑,请风水先生看祖坟。

“我们徐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啊?”她常常哭着说。多年以后,祖母渐渐地释怀,她说,能怎么样呢?这是他的命。

命。你相信命运吗?命运就是用来解释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的,它是最好的安慰。我曾经嗤之以鼻,而现在我也学会了,在无休无止的旅途中,在八年来的许多个时刻,我都用命运来向自己解释我的迁徙。

我的童年寂静而又聒噪。我没有言语,说着极少的话,而夏天的蝉从来没有停止过鸣叫。很久以来,除了上课,我足不出户。每天看书,做自己的游戏。这样过了好多年,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我收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村民们开始微笑地看着我,当我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如芒在背,那目光让我感到焦灼而厌恶。它不可避免地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的疯子叔叔,那些目光是我身上抖不掉的灰尘,而我像躲着一只跳蚤一样躲避着它们。

我开始频繁地做恶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很多时候我看见自己在黑暗的森林里死命奔跑,仿佛被什么追赶着;而有时候我在家乡田野的沟沟垄垄里狂奔,心里充满无可名状的恐惧。

我连做梦都在奔跑。我心里清楚地知道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可我在害怕什么?我又要逃离些什么呢?

我上高二的时候,频繁地听到关于我叔叔因为精神失常而发狂的杂音。他不再出门,那扇棕色木门已经被揣得不像样了,祖父加了锁。我早听说过,他砸坏了好多家的窗户,他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发起疯来,他鲜见地愤怒,抓起巴掌大的石头向四周掷过去。没人知道一个疯子会做些什么,因而没人敢阻止他,只好叫了祖父过来。祖父厉色骂着他的疯儿子,那些先前不敢做声的人开始指责着祖父,祖父好言好语地和他们计算着赔偿的事情。然后叔叔笑了。

被锁住以后,我的疯子叔叔每天坐在窗前,看来往的行人,不停地笑,间或骂着脏话,都是祖父在送饭时骂他的那套。我对此感到厌烦。祖父已经不大理他了,只是保证他饿不死就行,饭从一天三餐变成两餐,叔叔对此毫不在意。也许在意,因为他发狂的时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我站在离窗前不远的一棵树下,久久地凝视着他。这是我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他。

上帝真是有趣,人生百态,偏偏设了这一局。他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我应该先问,他知道自己正在活着吗?

高考我意外落榜,整个夏天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当中。你尝试过没有?如果你没有一个拼了命也要逃离的地方,如果你没有经历过拼了命地逃离最终却不得不缴械投降的绝望,你就不会懂得。

我并不知道那段时间村子里有多少关于我的闲言闲语,我只知道祖父每天过来敲门告诉我饭就放在门口。他担心我会像他的儿子一样疯掉。这么多年我偶尔会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祖父浑浊的双眼,他充满悲戚的面容让我在醒来后一遍遍落泪。他问我,果果,你怎么跑出去就不回来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让我眼前的景象变得很迷离。我的疯子叔叔仍然每天都在窗前胡言乱语,有一天我站在太阳底下撒尿,突然听见他说,你逃不掉的。我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嘻嘻地笑着。你逃不掉的,他说。

八月快要过完的时候,祖父在叔叔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祖母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时晕了过去。他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下,身体像钟摆一样摇摇晃晃。

祖父逢人就说,这下我不用担心我死了以后这个孽障该怎么办了。

九月份我跳上了火车,背着我的背包,里面只有本书和两件衣服。我告诉祖父我要去打工。从此远离了徐家村。

天亮的时候火车呜呜地穿过兰州。我翻开背包里的书,扉页上抄了小引的诗。我隔壁的姑娘凑过来,笑着问,上古典籍么?借我看看。我把书递过去,她轻轻地念起来。

西北偏北 羊马很黑

你饮酒落泪

西北偏北 把兰州喝醉

把兰州喝醉

你居无定所

姓马的母亲在喊你

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

什么麦加 什么姐妹

什么让你难以入睡

河水的羊 灯火的嘴

夜里唱过古兰经 做过忏悔

谁的孤独像一把刀 杀了黄河的水

杀了黄河的水 你五体投地

这孤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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