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夏（二）

有几个暑假我也去奶奶家。

奶奶家在一个小山的山腰上，那个村落极度缺水，至少在我们这种南方地区看来是很缺水的，因为没有井。唯一的一口井，在村落的地势低洼处，而且分季节供水，井中出水太少，渐渐的人们也不再去挑井水用了。山上有许多岩洞，岩洞里有山中积累下来的水，人们便从岩洞中引水出来，于是村落中央的储水塔成了人们新的日常活动中心。

储水塔就在奶奶家前面的坪里，时常坐在家中就能看到人们提着一桶衣服，或是挎着一篮菜，或是带着新宰的鸡鸭，到储水塔前面的水泥坪里清洗。哗哗的水声，还有孩子们的笑闹声，让夏天就这么生动起来。

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还有很多小孩，姑姑的三个孩子也在奶奶家抚养着。我会跟着他们在村子里各家各户跑来跑去。

奶奶住的是村子里的正屋，和二姥姥分别住了正屋的两边房，而中间的堂屋曾经还住过一个老爷爷。那时候的正屋还是很亮堂的，不像如今的灰暗。堂屋里有一块隔板，上面摆放的是邓家的祖宗牌位，还有一张画像和一副联。我曾经去过隔板后面，大大的窗户里明晃晃的阳光就这么照进来，可以看到后面就是三奶奶的家。大家说，三奶奶家的位置不好，不该建在正屋后面，虽然没有高过正屋，但是依旧不好。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好，只是曾经泼辣的三奶奶，如今也成了村子里孤寡老人中的一员。弯曲的驼背、花白的头发、虚弱的声音，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二姥姥还住在正屋里的时候，她家的前房时常被我们当作近道，穿来穿去。前房里摆放着各类杂物，但是当阳的一面窗户，让整个房间很是明亮。后房的门上有一道帘，二姥姥时常待在后房里，我从未去过后房，因为那里看起来黑暗而且神秘，我不敢去。二姥姥的前房后门有两个青石凳，夏天的时候冰凉冰凉的，我时常坐在上面，看着横屋里的孩子们吵闹、玩耍。我十分喜欢那个青石凳，它们就像是专属于我的，我只要坐在上面，便会很开心。当二姥姥不再住在正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两个青石凳。它们不是被搬走了，而是前房的后门不再开了，我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我是在奶奶家学会了《盛夏的果实》这首歌。那时候，姑姑家的三个孩子还在奶奶家住。最大的姐姐正在读专科，那一年，她把还是大方块的电脑带回了家里。那么重的电脑，不知道是如何搬上山的，也不知道开学之后是如何带回学校的。总之，我和小姐姐开始了学习五笔打字的课程。五笔打字需要背口诀，我的记性一向不好，总也学不会。我们家里的人，可能是遗传性的暴躁，我和小姐姐只要打不出来字，就会被大姐姐骂。可是，骂完之后还是不会。直到现在，我还是只会用拼音打字。除了五笔打字，大姐姐还带回了磁带、明星、流行歌曲。小姐姐时常会唱《盛夏的果实》这首歌，我就是那时候知道了莫文蔚。

再后来，姑姑家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爷爷也过世了。有一个暑假，我陪着一个人居住的奶奶。农村的夜晚格外的黑，因为没有路灯、霓虹灯，也没有其它人家家里的灯，若是碰上一个星子都没有，那便真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最害怕这种夜晚出门去上厕所，我总会颤悠悠的拿着手电筒和纸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厕所，然后飞速解决，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那一年的某一天晚上，我莫名的开始上吐下泻，没有力气再去厕所，于是奶奶给了我一个桶。那一晚折腾到很晚才睡，第二天早上我听到正在烧火煮饭的奶奶和其他人聊天。其它的婶婶们都在说为什么还不叫醒我，奶奶只说我还想睡，婶婶们便说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能睡这么久。后来我起床后还是不见好，奶奶便带我去山顶的赤脚医生家里，拿了几颗土霉素，说是爷爷生前经常吃这种药，药效好。我最后反正是好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种药治好的。

曾经爷爷奶奶还年轻的时候，还会种地。暑假里，他们还带着我们去地里掰玉米。玉米棒子上面有很多须须，总会弄得我一身发痒。掰完玉米棒子，还会把玉米茎秆砍下来，表姐说这是可以吃的，很甜，和高粱杆子差不多。我吃过，很硬，比甘蔗硬多了，而且上面会有许多白色的粉粉，一不小心就会把嘴给割破。我们还扯过花生和豆子。晴天的时候，一把扯出一根，然后抖一抖，将上面的泥土抖落下来，整齐摆放在一旁。有时候长得太深，扯不出来，需要挖一挖。有时候，一把就能扯出来，说不定果实还很丰盛。有时候，会扯出一个大虫子，就像蚕宝宝一样的虫子，但是是黑色的，而且很大很粗，看起来就很吓人。一扯出来，它就会马上开始逃跑，在柔软的土地上，我不敢对它怎么样，而爷爷奶奶则是见怪不怪，随便它怎么样。

也许，在奶奶家暑假里最美好的记忆，便是吃完晚饭后，在正屋前的大坪里，大人们坐成一圈，摇着蒲扇，聊着天，孩子跑成一团，追着笑。停在丝瓜花上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躲在草丛里的青蛙，呱呱的嘶吼着；住在树上的蝉，知了知了的叫着；天上的星星，这边一团，那边一团，找来找去，总能找到像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

凉风吹来，就像是黑色幕布上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