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山杨家村建在山腰上,山腰往上是光秃秃一片,山腰往下是光秃秃一片,偶尔冒出几株幼树来,星星绿意,似是燃烧殆尽的焦土上留存的点点火星,展现的不是生机,而是虚妄。
杨家村的青壮年,砍完了满山的树,填饱了腰间的袋,却眼见着钱袋一天天瘪下去,没了进食,只消不长,也不是办法,就纷纷出了山,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回了回头,看了眼山,山秃了头,就像父母日渐稀疏的头一样,那些头皮和地皮的乍现,都是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才幡然惊觉的,惊觉了之后呢,左不过一声叹息,人都是要往高处走的,他们还在追求的年纪,醒悟不了被遗弃的坠落感。
杨守义用满是褶皱的手砍下了那棵只活了他七十九分之一光景的幼树,就在山腰间,离他太远的,够不着,年纪大了,力气就都跑了。
半年前,二儿子去找大儿子,寻出路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两个人。
昨天,只剩下他一个了。
没法子呀,人死了,总不能没棺材,他后悔呀,以前儿子砍了这么多树,堆得满屋子都是,怎么没寻思留下一两根来,料理身后事,桂兰跟了他这么多年,没享过什么甜头,临到头,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着落,后悔呀!
现在想想,就算死是不吉利的事,不能挂嘴上,心里也该念叨几回,别说人了,这世间哪个物什能逃过“死”这个字,避讳来避讳去,把最后一点尊严都避讳没了,也不是什么妥当的事。
杨守义边想着,边拖着树往家里走,眼见家里的茅草屋顶窜入黄澄澄的视线了,却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轰隆隆的,像是打雷,可天上也没见闪电。
“发大水了……”
哦,原来是发大水了。
这可怎么是好,杨守义看了眼不知是从山顶还是哪里猛冲过来的水流,再看了眼手里的树,他觉得该挤出几点泪来,可泪没出来,倒有几分痛快的感觉。
老婆子真会挑日子,他第一眼见着她,便觉出她的不同来,这么些年处着,始终猜不出哪里不同,如今倒是有了苗头,这苗头随着洪流的激昂,越发鲜明起来。
老婆子是山神眷顾的人哪,躲过了人祸引来的天灾。
这大水,是惩罚,不是对肉体的惩罚,而是对人的一辈子的惩罚,罪孽成了洪流,成了洪流里灌满的泥浆和垃圾,成了洪流上漂着的点点绿色,就这么具象、完整地扑面而来。这大水,是应得的。
该啊,就该来这么一遭,杨守义在心里痛快的想着,又为老婆子感到庆幸,他就这么又痛快又庆幸地没入了水流,连个跟头都没翻,就和洪流融为了一体,成了罪孽的一部分,痛快的一部分。
组织发大水的老山怪,觉得奇了,没见过这种人,怎么没点怕的。他非得问问,这人是不是个瞎子,要是瞎子,怎么砍了那棵树的。
一问,不是瞎子,再问,也没个准话,反倒道起歉来了,说是自己死了没关系,可得放过那些不懂事的孩子。
老山怪告诉杨守义,出了他地界的人,他也没法子,有上头的管着,和他没关系了,所以杨守义求也求不到他头上。
哎!杨守义叹了口气。
老山怪说,杨守义你都是个魂了,咋还惦记着阳间的儿子,他们走的时候也没见这两个儿子惦记你啊。
杨守义说,儿子咋样都是儿子,我就算成了空巢老人,也还是个父亲,他们也得吃饭啊,他们的孩子也得指着他们吃饭啊,我不怪他们。
老山怪忽然觉得杨守义说的没错,但眼前的这个“空巢”和从水怪那听来的“空巢”不大一样,杨守义的儿子是为了吃饭,那些在家就能把饭吃得饱饱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让自己的父母成了“空巢”的?
那些和杨守义一个德行的空巢老人是他们团体的典型案例,满心满眼地惦记自己的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比不上孩子重要的,然后他们就真的不如孩子重要了,这个等级划分,是父母先做出的,由孩子效法,再贯彻执行。
可无论是怎样的,无论是这个典型,还是那个典型,他们都是爱孩子的,也尽到了责任,只是方法不对。
发送者手段错误,接受者自然只能接收到畸形的信息,难免理解错,也就做错了。又或许,是接受者天分不够,智力不足。
总之,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都难免有些任性,难免有些生疏,造出许多错来,造出许多痛来,是自然的。只是,切莫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才回头,那时,悔恨便只长不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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