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共享单车堆成了山,青黄不接的颜色挤在一起,车座歪的歪、链条掉的掉,没人管。我推着辆扎了胎的山地车,站在小区门口发愣——要是老郑还在,这会儿早蹲在地上,手里攥着补胎片,嘴里念叨"丫头,这胎扎得够狠,是被马路牙子上的铁丝划的吧"。
老郑的修车摊在公交站牌旁边,支了快二十年。一块褪了色的帆布棚子,底下焊了个铁架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零件:气门芯用红绳捆成一把把,螺丝帽装在玻璃罐里,连破掉的内胎都分门别类卷好,像堆晒蔫的蛇。他总穿件深蓝色工装,袖口磨得发亮,裤脚沾着黑油泥,膝盖上打了块补丁,是自己用缝纫机扎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虫子。
我上小学那阵,自行车是"二八大杠",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每次车链掉了,我就推着车往老郑摊前跑,他正蹲在地上给人补胎,头也不抬就喊"丫头,链盒打开,我这儿腾出手就来"。他补胎的手法特别讲究:先把内胎打足气,泡在装了水的铁皮盆里,"咕嘟咕嘟"冒泡泡的地方就是破口,用砂纸磨磨,抹上胶水,等半分钟再贴补胎片,"这胶水得晾晾,不然粘不牢,跟贴膏药似的"。
摊儿上总摆着个煤炉,冬天烧炭,夏天烧煤球,炉上坐着个搪瓷缸,里面永远煮着茶,茶叶梗在水里竖着,像一根根小旗杆。谁来修车,老郑就给倒杯茶,搪瓷缸子轮流用,谁也不嫌谁脏。有回我妈来取车,看见缸子沿上结着层茶垢,皱着眉说"老郑,这缸子该刷刷了",他嘿嘿笑,"茶垢厚才香,跟你家腌咸菜的坛子似的,越老越有味"。
来修车的多是街坊。张大爷的三轮车闸皮磨没了,老郑从废零件堆里翻出块旧皮鞋底,"这玩意儿比闸皮耐磨,能撑仨月";王阿姨的车座松了,他往螺丝上抹点黄油,"这下不晃了,不然骑起来跟坐轿子似的";甚至有回,收废品的老李推来辆掉了脚蹬的三轮车,老郑找了个啤酒瓶盖子,敲敲打打改成脚蹬,"你试试,比原装的还结实"。
夏天的午后,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冒油,老郑的帆布棚子底下却凉快。他搬个小马扎,让等车的人坐着歇脚,自己蹲在地上,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车链条上,"嗞"地一声就没了。有个穿校服的姑娘来修自行车,车把歪了,急着赶考试,老郑三两下弄好,姑娘要给钱,他摆摆手,"快去考试,考上大学了,回来给我报个喜"。姑娘跑远了,他还在那儿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像晒干的橘子皮。
我上初中那年,自行车换成了轻便的女式车,可还是爱往老郑摊前凑。他教我怎么看胎压,"捏着硬邦邦的就够了,太软骑着沉,太硬颠得慌";教我掉链了怎么装,"别用手拽,用脚蹬着飞轮转,链儿自己就上去了"。有回我学着补胎,把胶水抹反了,内胎粘在手上撕不下来,急得直哭,老郑往我手上抹点滑石粉,"傻丫头,这胶水粘手不粘胎,下次记着先洗手"。
后来共享单车多了,修车的人少了,老郑的摊儿却还在。他开始帮人给共享单车换脚蹬、紧螺丝,分文不取,"都是车,哪能看着坏了不管"。有回我问他"不挣钱,守着这摊儿干啥",他正给一辆共享单车打气,"挣钱哪有看人骑车顺顺当当的舒坦?你张大爷靠三轮车拉货吃饭,车坏了就断了营生,我修的不是车,是人家的日子"。
前年冬天,老郑生了场病,儿子来接他去城里住,说"爸,这摊儿扔了吧,我给您找个轻松活儿"。他不肯,说"我走了,这些工具咋办?张大爷的三轮车坏了找谁去?"僵持了半个月,他还是搬了,临走前把那只装螺丝帽的玻璃罐留给了我,"丫头,备着,万一车坏了,自己能拧拧螺丝"。我摸着罐子里冰凉的螺丝帽,突然发现每个帽上都缠着圈细铁丝,"这样不容易丢",老郑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现在公交站牌旁边改成了共享电动车停放点,扫码就能骑,可我总觉得不如老郑修过的自行车踏实。有回骑共享电动车,半路车座掉了,摔得我膝盖蹭破皮,蹲在路边揉腿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丫头,没事吧",扭头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外卖小哥,手里拎着工具箱,"我会修车,给你看看?"
他蹲下来修电动车的样子,倒有几分像老郑:左手扶着车座,右手拧着螺丝,嘴里哼着跑调的歌。阳光照在他沾满油泥的手上,亮闪闪的,像老郑补胎时用的胶水。我突然想起老郑说的,"车跟人一样,得常修修,有毛病别挺着,不然小毛病熬成大问题"。
风卷着落叶扫过共享电动车,车铃"叮铃"响了一声。我摸着膝盖上的擦伤,好像还能感觉到老郑的帆布棚子底下的阴凉,闻到煤炉上茶水的焦香,听见补胎时内胎在水里冒泡的"咕嘟"声。那些被老郑的糙手拧过的螺丝,粘过的补胎片,上过的黄油,早就刻进了日子里,像他焊的铁架子,看着不起眼,却能撑起一片稳稳当当的天。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摊儿撤了,人走了,也照样在心里扎着根。它们不像共享电动车那么花哨,却像老郑的扳手,一下下拧在实处,把寻常的日子,拧得结结实实,暖暖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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