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

矛盾

爱人去了草原。照理说，我应当欢喜——我素来宣称自己热爱独处，甚至暗暗向往李叔同“挥袖绝尘”的决然。我曾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退休后的图景：一间小屋、一条网线、满架图书，一杯茶、一只猫，足以安顿余生。因此，当今天午后她说“想去草原待几天”时，我几乎是雀跃着应允：这下可好了，下班回家再没人催我洗碗，没人拉我散步，我终于可以大模大样地读书、写字、发呆，享受真正的自由啦。

然而，下班的归途却并未如想象中轻盈。车轮碾过潮湿的柏油，我竟没有半点即将独处的亢奋，也没有往日回家的急切。钥匙旋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没有那句熟稔的“回来啦”，没有客厅那团暖黄的灯光，没有她窝在沙发里追剧的背影。空气像被谁悄悄抽走了一块，留下一个无声的窟窿。难道，这是寂寞的感觉吗？

窗外又下起了雨。我素来爱雨，爱到愿意撑一把旧伞，在雨脚里踱步；爱到夜宿帐篷，听刷刷雨声在帆布上敲出鼓点；爱到蹲在檐下，看雨滴在水洼里绽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可此刻，雨声只是雨声，单调地敲在玻璃上，像滴进一口枯井。我瘫在沙发里，机械地刷着小视频，指尖划过去，又划回来，却没有了往日看到新消息的欣喜。

忽然，茶几上一板“四季感冒片”闯入视线——她走前分明咳得厉害，竟把药落下了？草原下雨了吗？气温比城里低多少？她的感冒会不会更重？一连串念头噼啪炸开，我抓起手机，听见她带着鼻音的笑：“换别的药啦，这边空气好，没加重。”挂断后，屋里又只剩雨声。

说来可笑，那个日日渴盼“无人打扰、专心读书写字”的我，此刻却连翻书的兴致都提不起来。我躺在床上，屏幕的光在脸上明明灭灭，短视频一条接一条，像没有尽头的隧道。原来，人变得颓唐，真的只在一念之间。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平常。”我们总爱把拥有视为天经地义，把陪伴当成背景噪声，直到它倏然缺席，才惊觉那一点一滴，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血与肉。道理谁都懂，可我们依旧执拗地忽视掌心正捧着的暖，去追逐天边忽明忽暗的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算不算人类最顽固的通病？

雨还在下。我忽然想，草原上的夜空会不会澄澈得能看见银河？她有没有多穿一件外套？等风停了、雨住了、她归来时，我是否还会把那句“回来啦”回得如此漫不经心？

也许，真正的独处不是四下无人，而是心里无人；真正的自由也不是摆脱牵绊，而是学会在牵绊里呼吸。下一次，当她再推门而入，我想先放下手机，好好答一句——

“回来啦？草原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