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倩在酒店的健身房外看到姜信，感觉有点意外，还以为他暑假过后就不来上课了，结果姜信说，学校马上要期中考试，他的体育课经常被任课老师强证为“自习”，他左右无事“闲得长毛”，每天下午三点就会来酒店开课。
罗倩又问他，这么早的游泳课有学生过来吗？姜信说3点到4:30他分别带一个成人班和一个成人私教课，有的家长本来是陪孩子来上课，看他技术扎实、人和善、说话风趣又句句到点，也决定跟他从零学起，也有再多学一种泳姿的。罗倩跟他聊得愉快，鼓励他好好干。外面已是初冬，姜信在室内穿件速干材料的白衬衫，扎在一条深蓝色松紧带长裤里，脚上穿着方便在游泳池行走的黑色人字拖，罗倩趁聊得高兴，拿出领导款来上手拍拍他坚实的胳膊。姜信弯眉低眼，两只括号似的长酒窝像水上的银鱼一跃。
一位中年妇女头发半湿地从更衣室走出来和他打招呼：“姜老师，您看我今天有进步没有？”姜信说：“您动作幅度还是不够，”说着，他原地站立着伸直双臂做出泳姿示范：“看，您家小朋友游的时候是这样－－鲤鱼跳龙门，您呢，江青同志种菜。” 中年妇女笑得梨花乱颤，罗倩也加入她哈哈笑起来，顺势又去拍姜信的胳膊，并捏了一把。大家不动声色地告辞。
罗倩回到家，一开门，只见丈夫姚正钧和他的学生跪在地上，将一天一地的旧书用塑料绳打包。初冬下午，空阔的客厅中淡淡的阳光照着一些灰尘在飞舞着。罗倩讶异地看着他，赔着笑问：“哟，这是在干嘛？”
她母亲杨素心闻声从自己的卧室出来，尖着声音说：“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小姚啊你好好在这儿，书呢，你也搬回去，不要让邻居笑话我们。” 看罗倩不说话，只是恳求地望着低头在忙的正钧，杨老太太背上个包，嘀咕着：“我回我的破家去，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摔门出去了。
正钧吐出一口气，吩咐学生：“你先把这些拿到车里，我一会儿下来。” 学生低头抬眼看一下罗倩，轻声叫了“师母”，拖起半人高的两摞书，拿上正钧的车钥匙下楼去了。
“这又是做什么呢？” 罗倩再问一次。
正钧说：“ 我们找到三间平房，可以把这几架的书都搬过去，以后网上拍书的活动都可以在那里做。然后我今天也搬过去，要收拾收拾。两间放书，一间当我们的工作室。” 他平淡地说着。
“你不在家里住了？要离开我？”正钧轻笑一声：“这不是我的家，这是老太太的家，小倩。”
“你看，你又说这些。你要我怎么办呢？”
“ 小倩，我不是离开你。又不是说要离婚是吧，” 正钧自嘲地笑笑：“ 我在那里工作居住都方便，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老太太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老太太能有什么事？” 罗倩赌气地问。
“啊对，老太太长命百岁，我都活不过老太太，你说是不是。”
正钧的学生回来了，正钧跟他一起一次两提，上下穿梭地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他的吉普车里，末了又把一个衣箱也带走了。
罗倩愣愣地坐着，太阳已经要沉下去，只在阳台最西一角，投下一条细细的光亮。这套房子有170平米，一个客厅大得可以装上镜子和扶杆供十个女孩子学习芭蕾舞，罗倩坐在仿佛孤岛的沙发上，半晌才动了一下右腿，发现自己踩着了一本书，是正钧他们落下的，她捡起书，拉开台灯，封面上写的是《金阁寺》。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老家阳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她皱皱眉，除了语文课的要求，罗倩从小到大都不曾主动打开一本小说，她所受的教育和训练可以帮助她流畅地阅读合同与财务报告、娱乐杂志、还有一些机场成功学，但仅止于此。虽然嫁予以出售“二手书”、“藏本”为乐为生的正钧，她在这方面的志趣并没有些许增加，”翠绿的山腰“ 以及“变化无常的情绪”都不在她的语言系统内，她看这类书会被绊到，总是看得很慢，今天在万籁俱寂中，她默默地无意识地，翻看着这本陌生的书，然而“承受”、“目睹”、“联想” 这些词却又像一颗颗碎石毫无准备地打到了她，只见书上接着写道：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象出来的。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觉得好像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皱着眉继续看下去：
“大家扭着身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的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璀璨夺目。”
她再次感受到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觉得脸颊生疼，立刻合上书。
大门一声响，她母亲回来了，在门口招呼：“有人在家吗？” 罗倩不置一词，杨素心进来把包一撂，去了下厨房，然后回了自己屋，只听一声声巨响后，没一会儿又来找她：“还吃不吃饭了？” 罗倩叹一口气：“妈妈，我带你出去吃吧。” “昨天刚出去吃，今天又出去吃，你挣多少钱天天出去吃？” 她母亲质问道。
“我今天累了。”
“你们都累了，就我不累。”“好好好。”
罗倩站起身，厨房的水池里有杨素心刚买回来的几样菜，她翻拣一下，又打开冰箱看看，决定做红烧豆腐再炒一个香菇油菜。豆腐切了块下油锅略煎煎就加水，又从昨天吃烤鸭打包回来的鸭架子上撕下好几片瘦肉，连同一小枝骨架一起扔进去；米饭没时间做新的了，她洗了一小把大米和小米，在豆浆机里加了水，让它去打米糊粥；将青菜洗了，香菇几大朵都掰成四块，放了两块在豆腐锅里咕嘟着，抄出另一个锅将余下的香菇和青菜炒了；想一想，又炒了一个鸡蛋，将她母亲中午剩在灶台上的一碟绿豆芽热热，和鸡蛋一起用昨天打包回来的烤鸭饼卷了四个，放在盘子里一起上桌。
母女二人默默地吃着饭，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心事重重，这会儿却有胃口吃了很多。她母亲吃完了，没头没脑地发话：“你也别给我摆脸色看，你要不想我住在这里，就明说，我就回自己的破家去。”
她不说话。杨素心接着说：“我今天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不像样的事，是你家小姚闷声不响带了一个人回来就搬家，我可什么也不懂，我凑过去问问，嗬他眼眼瞪得大，我怕他打我，一直躲在自己屋里，中午饭我也没吃，你回来了我才敢出来。你现在又这个死样挂像的，我也真是活得没意思。”
罗倩还是不说话，听着她母亲尖利的声音像在收割空气似的那样一把又一把地划过。
像往常一样，她去洗碗，杨素心跟到厨房来接着说，她想坚持住不说话，母亲说完自己的全套，就会嘀嘀咕咕地结束一天去睡觉，还他们，啊不，还她一个清静。但今天母亲又接着说：“ 今天小姚收拾东西，我想着他别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那些破纸老黄历也捆走了，我就也收拾了收拾。”停了一下，看女儿不说话，她接着说：“我就看见那个，你爸爸和弟弟的墓地的文件，今年是20年了，是不是要去交钱，你想着一点。”杨素心说完这些话，叹了一口气走了，罗倩手里一停，愣愣看着她的背影。
收拾完厨房她去到母亲卧室，她坐在老写字台旁的藤椅上，却盹着了。小小半导体沙沙响着。她想过去拍拍母亲，让她去床上睡，又怕她醒了又是一番絮叨，索性自己还是回到厅里的沙发坐下，她迟疑了一下，但接着打开那本《金阁寺》，好像要寻找答案般地翻看下去。
罗倩小时候曾是让楼里邻居称颂的优等生，初中就读全市最好的中学，初二第一批入团，是学习委员。弟弟小她两岁，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实在是很宠弟弟的，但是当时她心思全在课业和学校的活动上，并没有留意，更没想过要争宠专爱。
弟弟的身体和学习成绩都不好，她母亲是大医院的护士长，每天忙的脚不点地，姐弟俩发烧，她都是直接领了药回来在家给他们打点滴，学习上的事就嘱咐她当姐姐的多操心。初一寒假的期末考试她弟弟数学不及格，父亲出差，母亲在上班，弟弟拿着学生手册让她来模仿父母签字，被她声色俱厉地讽刺一番，完了她去学校准备演讲比赛的彩排，没想到她弟弟在家里暖气管上了吊。
他们小时候，常用那根横穿屋子而过的暖气管当道具，双手挂在上面演出革命党人宁死不屈的游戏。没有想到弟弟竟然拿它当手枪，结束了这个家的一切幸运。
因为她是最后见到弟弟的人，弟弟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弟弟小学时的班主任、居委会的人、派出所的人、母亲、父母的同事，车轮大战似的反复跟她谈话，要了解内情，要挖掘隐情。班主任老师急于撇清责任，坚持寒假的期末考试在学校实在称不上重视，历来根本是连家长会也不开的，再说虽然一门不及格，这孩子总分并不靠后，是班里的第20名，老师从来最重视的只是班级前十和后五，她弟弟这种学生，老师不会太关注也不会专门去为难他啊！数学老师补充道对啊，只要求了开学前补考和家长在学生手册签字，这不是最最基本的嘛。
她父亲从外地赶回来，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给小儿子办好后事，过了两年，即肝癌病发去世。罗倩中考发挥不利，没有考上本校的高中，也好，以前是想考医学院的，现在也不想了，上了一个升学率只有40%的极普通高中，后来考了师范学院的大专。在学校里接受了中文系姚正钧的追求，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婚后要一直带着母亲居住。22岁的儒雅青年二话不说接受了，但是一年更比一年难以为继，终于在今天得到了他正式的通知：恕无法再履行这个承诺了。
像往常一样，书上的字渐渐飞舞起来，罗倩站起身，将《金阁寺》放到手提包里，给正钧发了一个短信：“都安顿下来了吗？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去看你。“ 停半晌看没有回复，又加一句：”你落了一本书我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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