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凌晨四点多,手机闹铃第三次响起时,我很不情愿地起来,叫醒家里的两位美女,洗漱完毕后准备驱车前往天台的“国清寺”转转。这是一所始建于隋开皇年间、距今1000多年的古寺,中国佛教宗派天台宗的发源地,在世界范围内很有影响。
手机导航支架上挂载着的、昨夜特意充了满格电量的手机,此刻正倔强地提醒着我,“你的所在地至国清寺景区,预计车程2小时37分”。对于习惯周末睡到日上三竿的我来说,总觉得这种披星戴月的出行,带着点自虐式的浪漫。
车子刚拐出钱塘江边的那一大片的住宅区时,导航突然用很温和的语气提醒:“前方三百米有测速拍照。”这让我想起前些时间在灵隐寺遇见的扫地老僧,连挥扫帚的节奏都带着劝人向善的慈悲。高速入口的ETC通道亮起绿灯时,天际线刚泛起蟹壳青,远处杨岐山南麓的杭州东方文化园内的“三江宝塔”,其轮廓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在晨雾里洇开淡淡的墨痕。
车子驶过绍兴服务区后,山势骤然变得险峻起来。隧道群如同穿山甲挖出的连环洞穴,车载音响里循环播放的降央卓玛带着醇酽磁性的《那一天》,与隧道群里照明灯的光影交织,恍惚间竟生出几分时空穿越的错觉。当导航终于宣布“您已进入天台县境内”时,阳光正斜斜掠过始丰溪的粼粼波光。溪畔白鹭振翅的瞬间,后视镜里闪过一片雪亮的羽翼。
把车停进景区停车场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个美丽的错误——原以为周末清晨的千年古刹该是门可罗雀,谁知停车场的银杏树下早已停泊着十多辆浙A牌照的SUV。管理员大爷拎着保温杯踱过来:“现在的人哪,咋都流行‘特种兵式旅游’啦?上个月有对小夫妻凌晨三点就来这里拍星空。"他说这话时,国清寺的黄墙正被朝阳镶上一层金边,墙头探出的古松枝桠在晨风里轻颤,抖落几颗露珠。
绕过刻着“隋代古刹”照壁,迎面就见那对著名的汉白玉石狮。左侧雄狮爪下的绣球历经千年风雨,表面凹陷处积着薄薄青苔,倒像是被岁月盘出了包浆。右侧雌狮怀里的小狮崽歪着脑袋,憨态可掬的模样让几位举着自拍杆的小姑娘笑作一团。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香客,在狮爪缝隙里塞了枚亮晶晶的游戏币。现代与古老的荒诞碰撞,倒比正经的解说词更令人莞尔。
大雄宝殿前的七佛塔沐浴在晨光里,青石表面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极了时光书写的密码。正举着手机研究塔身浮雕的时候,身后传来有心人刻意压低的讲解声:“大家注意看第二座塔的莲花基座,这可是盛唐时期……”话音未落,塔顶惊起的灰鸽扑棱棱掠过飞檐,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碎了一众导游精心准备的解说词。有穿灰色僧衣的小师父拎着竹扫帚经过,扫帚梢在青石板上拖出沙沙的韵律,与尚未散尽的鸽哨声应和成趣。
转到梅亭时已近正午,石桌旁围坐着几位临摹《心经》的老人。羊毫笔尖在宣纸上起落,墨香混着殿前缭绕的檀香,竟勾得人饥肠辘辘。循着香味摸到斋堂,木格窗外探进的桂花枝在素斋蒸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捧着青瓷碗喝菜粥时,邻座戴渔夫帽的大叔正用天台方言打电话:我听不懂台州方言,但估摸着那大叔的话意应该是,“我在吃斋饭呢,跟你说,这青菜可真甜……”话音未落,后厨传来一阵“咣当”声,想必是蒸笼盖子碰翻了什么,惊得檐下麻雀扑簌簌飞起一片。
午后在藏经阁后的小径偶遇了一场太阳雨。雨丝穿过千年古木的枝桠,在布满青苔的经幢上敲出细碎的鼓点。躲雨时瞥见廊下功德碑的刻字:“日本国僧最澄于此受菩萨戒”,雨水正顺着“澄”字的三点水蜿蜒而下,倒像是把千年前的海路又走了一遭。雨霁时分,放生池的锦鲤争相跃出水面,尾鳍拍打出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池畔“鱼乐国”石碑的篆刻突然就有了灵动的注解。
归程前在寺门外的茶寮小坐,竹椅吱呀作响。老板娘端来的云雾茶在玻璃杯里舒展成翠绿的云朵,远处隋塔的身影倒映在茶汤中,随茶香袅袅晃动。隔壁桌的背包客正用平板给同伴展示无人机航拍画面:“你看这段,从隋塔俯冲下来穿过古树林,简直像时光穿越……”他说话时,正适山风吹落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进画面,倒比任何特效都来得恰到好处。
返杭的高速路上,车载导航突然卡在“前方两公里处……”的提示音,活像参禅到关键处突然止语的禅师。暮色中的湘湖渐渐浮现时,手机相册里多了张有趣的照片:梅亭石阶上,我的运动鞋与某位唐代僧人的石刻脚印恰好重叠,鞋带上沾着的青草叶与石纹里的苍苔相映成趣。这大概就是旅行的妙处吧!——当你以为自己在追寻历史时,历史早已悄然融入你鞋底的尘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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