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路上见了面喜欢说吃了吗。小时候,男孩们不考虑这些——太实际了,男孩们问的都是精神领域的,比如:
“下午上哪儿玩儿去啊?”
“村东,你去不去?”这话一般人听不懂,有点行动口令的意思,要知道村北是坟地,玩捉迷藏去那里;村南是庄稼地,一片平坦,赛跑可以试试;村西是一片树林,夏天捕捕鸟;而村东,高低不平,沟壑纵横,去村东一般就是去玩火。
村东有麦田、大棚,还有苹果林、葡萄架,有了这些也就有了干草、枯树枝、塑料布,大家玩起火来不会少燃料。缺的是什么?其实是缺吃少穿。大家玩火一是为了取暖,二是为了解馋。有人拿出花生,有人贡献红薯,红薯味道香甜,要烤熟的时候,香味能把冬眠的蛇搅不安宁。有时候在果园里发现漏摘的苹果,我们就烤苹果吃,苹果的甜汁被烤出来,“吱吱”响,你咬一嘴,我咬一嘴,似乎比平时好吃了不少。
男孩爱玩火跟缺零食有关系,我吃过烤青蛙、烤蚂蚱、烤鸡。青蛙蚂蚱是野生的,鸡是家养的,要是哪只鸡像我们一样自由散漫,外出溜达,狭路相逢,我们一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有一个堂弟叫彪子,他吃过烤蛇,蛇自然是在野外发现的,几个人把它祸害致死,顺便尝尝它的味道,堂弟向我回忆时,脸上是一副“美味不可表达”的样子,他贼眉鼠眼,流着口水说:蛇的味道……好极了。
男孩爱玩火自然也跟调皮有关,我在堂弟彪子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的点着过别人家的草料堆。如果按现在的说法,简直就是一次完美的犯罪。若干年后我在成龙主演的《英伦对决》看到类似的方法时,不禁欣然一笑。
准备一炷香,一根火柴,把火柴固定在香的末端。点着香,香烧到末端时将火柴点燃,火柴将草料点燃。我们有四个人,在草料堆的四个角落投放,保证万无一失。
之后我们跑到村南捉野兔子去了(自然捉不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人大呼,火起,十人大呼火起……火在把大部分草料烧完之后被人扑灭。我们足够自信,又想看火到底点着没有,就从村南回到了村东,我们有不在场证据,不怕什么。只可惜没看到最想看的熊熊烈火,我们像做好事一样,帮着主家完成了最后的扑灭工作。
主家赵四问,是不是你们几个小子干的。
堂弟急头白脸地说,你放屁,我们刚从村南回来,看见着火才过来的。
赵四跟旁边的人说,这堆棒子秸是准备给羊当饭吃的。
但是,有一个日子,我们可以明目张胆的玩火,在田野玩火,在大街上玩火,而且由大人领着玩火,我们叫它烤柏灵火,时间正月十六。
何为“烤柏灵”,“柏灵”也就是“百灵”或者“百龄”,据说正月十六晚上,要把自家用废了的笤箒疙瘩、破篦子、烂家什等东西找出来,再折几根柏树枝,点着后,一边伸胳膊伸腿一边念念有词:“烤烤腰,腰不疼;烤烤腿,腿不疼;烤烤屁股,牙不疼。”以此祈祷新年无病无灾,幸福安康。
这自然是我长大查阅资料后,明白这一活动的意义的,至于为什么烤屁股牙不疼,我费了一晚上工夫也没有得出结论。我想大人们不甚了了,也不十分清楚烤柏灵火的来源和意义,只知道爸爸小的时候就这么玩,爸爸是从爷爷那儿学来的。小孩子只知道火玩的越大越好,看的人越多越有面子。
自然不会只烧笤箒疙瘩,和柏树枝。实际上我小时候没见过有人这么做,笤箒疙瘩着不了几下就完了,柏树枝又找不到,估计是被祖先们烧完了。母亲说,她小时候做饭都没得烧,哪儿有这么浪费的。父亲说,早先村北坟地里柏树不少,现在见不着了。到了我这一代烧什么痛快呢?烧棒子秸痛快。棒子秸谁家都有,而且应有尽有。
几捆棒子秸在大路中间点着,周围围了十几个人,大家伸胳膊伸手,烤暖了手再摸摸脸,摸摸耳朵,扭过背,撅起屁股,浑身上下都烤个遍。有人偷偷往里面扔了几个“大地红”,叭叭叭,吓人一跳,这就有笑的,有打闹的了。望向不远处,前面街口上又一堆火,几个人;后面的打谷场也一堆火,他们的说笑飘过来,这嘻嘻哈哈就好比过年当天一句句的新年好,一堆一堆火就是见面后无处不在的客气和笑容,只不过换成一种更热烈的形式。
我查资料,说有的地方,人们还用竹签子插上馒头,馒头被烤了之后就成了灵丹妙药,吃下包治百病。不过,小孩子不在乎这个,我们要想办法摆脱大人的束缚,他们的顾虑太多。堂弟使个眼色,把手一招,带领我们跑到村东,放火,大人们非要把棒子秸躺着烧,我们要把棒子秸竖起来烧,躺着烧,火最多不过和人一样高,竖起来的棒子秸比人还高,火着起来是人的三倍,我们大呼小叫,围着火跑啊跳啊,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哇……快看,村东那边。
有一年,我家的麦秸垛让人点着了,邻居砸门相告时,我已经钻进了被窝,但仍跟着跑到外面,心里纳闷,麦秸垛的高度是人的两倍不止,这火着起来,该是多大的火苗子。我有点小兴奋,看到火已经没办法扑灭,大人们也只是控制,不让火蔓延。火的旁边是两棵有几十年寿命的杨树,杨树半腰的枝杈被烧着了,枝杈闪着红亮,跟往上窜的火星同样明明灭灭,而麦秸垛的火就像泼出去的鸡蛋黄,熊熊的样子,我感觉很痛快,像实现了一个多年的愿望。但易燃的东西,着起来快,烧完也快,就像过年,也不过从这头到那头,一场火烧完,年结束了,寒假结束了,第二天一早去上学,杨树满身的黑色,我从冒着烟的火堆里翻出半块砖头,装在书包里,一边走一边暖手。第三天,我又翻出一个半块砖头,砖头仍是热的。
路上遇到另一家,柴火垛也被点着了,那家的女主人正骂街呢。柴火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柴火垛的位置在红砖瓦房旁边,整整一面红墙被熏黑了,房子是新盖的,人家的儿子还没娶媳妇呢。
我上初二那一年,以我为首的几个小伙伴觉得一块待建的宅基地上风上水,四周都是人家,但十几米内没有可燃物,抬头不存在电线、鸟窝,有少许的风。那时我已经有了较强的安全意识,我们照例把四捆棒子秸竖起来,搭好,黄色的火焰冲天燃烧,噼里啪啦,火星子一股一股的涌出来。我们一边烤火,一边玩笑:“烤烤屁股,牙不疼”。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那是谁啊……着火了。”其他几个小伙伴二话不说,像老鼠一样四窜,消失在黑暗里。但是我镇定得很,用手抓火星子玩,漫不经心地在那儿烤屁股。后来两个大人拿着铁锹过来了,先看了看我是谁,然后要挖土扑灭,我阻止他们,然后用多年的玩火经验告诉他们:“没事,没事,你看这火多好。”
着实想不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烤柏灵火,以后几年,我上高中,读大学,异地工作,定居城市,柏灵火没烤过,火也不再玩,连烟都不抽一根,名副其实的好男人。十几年间,地里的棒子秸、麦秸不再往家里运了,而是就地焚烧。后来每到庄稼成熟的时节,有关部门就开车四处转,扬言抓污染环境的人,村里很多地方都挂着“禁止乱堆放和焚烧秸秆”的标语,人们不得不花大价钱把秸秆粉碎在地里。
如今家乡的土地卖了,所剩不多,不多的部分也不怎么种主粮了,小麦玉米都便宜,一年的收获抵不上浇水施肥的费用。但是,人们烤柏灵的传统还在,只不过燃料变成树枝、烂木头等建筑废物了。北方的空气问题进入人们的视野之后,很多地方都不允许烤柏灵火了,我的家乡没有下发这道命令。
有一年春天,我回村办事,遇见了堂弟彪子,他领我到一面土坡上闲聊,土坡被圈起来,成了尚未动工的建筑用地,坡上都是枯黄的野草。我问:“把这草点着没事吧?”
“没事,点吧。”彪子说。
“有花生、红薯之类的东西吗?”
“怎么,你是不是手痒痒了?”
手痒或许有一些,可平稳生活过惯了,现在点起火来,连姿势都别别扭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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