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花花世界里的重逢

王秀兰拖着行李箱站在单元楼门口时，初秋的风正卷着几片梧桐叶打旋。她抬头望了望六楼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嘴角忍不住往上翘——那是女儿陈诺的家，也是她往后要扎根的地方。

行李箱的万向轮在大理石地面上碾出轻快的声响，电梯数字跳到6时，门刚开条缝，就听见外孙小远奶声奶气的喊：“外婆！外婆来啦！”

陈诺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包：“妈，路上累坏了吧？快进来。”

王秀兰把小远搂进怀里揉了揉，鼻尖蹭到孩子软乎乎的脸颊：“不累不累，一想到能天天见我们小远，坐飞机都像坐火箭。”

客厅敞亮，阳台上晾着小远的卡通袜子，餐桌上摆着她爱吃的糖醋排骨。王秀兰心里熨帖，离异这十五年，她在老家守着间小杂货店，最怕过年过节。如今女儿在省城站稳脚跟，特意请她来带外孙，这不就是苦尽甘来？

“对了妈，”陈诺端来温水，“跟你说个事，小远报了个围棋班，老师特别厉害，得过市里的奖呢。”

“那好啊，男孩子就得学点静气。”王秀兰呷了口水，眼角瞥见墙上挂着的课程表，“哪天带外婆去见识见识？”

“明天就有课，正好一起去。”陈诺笑着帮她整理行李箱，“老师姓林，教得特别耐心，小远可喜欢他了。”

第二天上午，王秀兰牵着小远的手往围棋教室走。远远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个穿灰衬衫的男人，背着手跟家长说话。身形挺拔，侧脸轮廓在阳光下透着熟悉的硬朗。

“林老师！”小远挣脱她的手跑过去。

男人转过身，弯腰抱起小远。目光扫过来时，王秀兰感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是当年在工地被钢筋蹭的；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是她听了十年的乡音。

“林……建国？”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林建国脸上的笑僵住了，抱着小远的手猛地收紧。小远被勒得皱眉：“林老师，你弄疼我了。”

“王秀兰？”他放下孩子，喉结滚了滚，“你怎么在这？”

陈诺这时也赶到了，看看母亲发白的脸，又看看林建国错愕的神情，突然红了眼眶：“妈，林老师……就是小远的爸爸。”

王秀兰感觉天旋地转，扶着墙才站稳。林建国，她的前夫，那个在她35岁生日那天留了张“过不下去了”的字条就消失的男人，居然成了女儿的先生？

“你们……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发颤。

“三年前认识的，”陈诺咬着唇，“他后来改了名字，叫林默。我也是确定关系后才知道……他是我爸。”

走廊里的家长渐渐散去，小远扯着王秀兰的衣角：“外婆，你怎么哭了？”

王秀兰抹了把脸，眼泪却越涌越多。当年林建国跟着同乡去南方打工，杳无音信半年后，她收到法院传票，他起诉离婚，理由是感情破裂。她去找过，只听说他跟一个开服装店的女人走了，从此断了所有联系。

“所以，你请我来，是早就计划好的？”她看向陈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妈，我是真心想让你过来享福的，”陈诺抓住她的手，“爸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他知道错了，我们想给小远一个完整的家……”

“完整的家？”王秀兰甩开她的手，“他当年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守着你熬日子的时候，他在哪？”

林建国闷声开口：“秀兰，当年是我混账，我对不住你和诺诺。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们，找到诺诺的时候，她都结婚了……”

“别叫我秀兰！”王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林建国，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当年你卷走家里所有积蓄，留我带着诺诺住在漏雨的老房子里，现在你想当外公了？晚了！”

那天下午，王秀兰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听见林建国在客厅里给小远讲棋谱，听见他问陈诺“妈爱吃什么菜”，听见小远奶声奶气地喊“外公”。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她心口淌血。

她不是没怨过。当年陈诺考上大学，她去银行贷助学贷款，柜台小姐打量她的眼神；冬天进货摔断腿，躺在医院里，看着同病房的人有丈夫端汤送水；除夕夜煮速冻饺子，听见隔壁传来一家老小的笑声……这些日子，她以为自己早就熬过去了。

可现在，这个造成她所有苦难的男人，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女儿的家里，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天伦之乐。

晚上吃饭，林建国端上来一盘红烧鱼：“秀兰……王女士，听说你爱吃这个。”

王秀兰没动筷子。小远夹了块鱼肚子给她：“外婆，林老师做的鱼可好吃了，比妈妈做的还好吃。”

“小远，那是你外公。”陈诺轻声说。

“外公？”小远歪着头，“外公不是在天上吗？妈妈以前说外公去天上当星星了。”

空气瞬间凝固。林建国的脸涨得通红，放下筷子起身：“我去抽烟。”

王秀兰看着女儿慌乱的神情，突然觉得很累。她来这里，是想当个体面的外婆，不是来演一出破镜重圆的戏码。

一周后，陈诺请了些亲友来家里吃饭，算是正式介绍王秀兰。大家围着她夸：“王姐好福气啊，女儿孝顺，外孙可爱。”

“是啊，看这一家子多圆满。”

王秀兰笑着应着，眼角的余光总瞥见林建国在厨房和客厅间忙碌。他系着陈诺买的卡通围裙，给长辈递烟，给孩子剥虾，举手投足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和。

席间有人问起林建国：“林老师看着面熟，以前在哪高就啊？”

“之前在南方做点小生意，”他笑了笑，目光扫过王秀兰，“后来回省城，想安稳过日子。”

王秀兰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白酒呛得她咳嗽起来。陈诺拍着她的背：“妈，慢点喝。”

“我没事。”她放下酒杯，突然站起身，“各位，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歇会儿。”

第二天一早，王秀兰收拾好行李箱。陈诺红着眼圈拦她：“妈，再住些日子吧，小远舍不得你。”

小远抱着她的腿哭：“外婆不要走，小远以后听话。”

王秀兰蹲下来，给孩子擦了擦眼泪：“外婆回老家拿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她没看站在门口的林建国，拉着行李箱进了电梯。直到小区门口的风吹乱她的头发，才敢回头望一眼那栋亮着灯的楼。

坐上回老家的火车时，窗外的霓虹灯渐渐模糊。王秀兰掏出手机，删了陈诺发来的十几条信息。她知道女儿是好意，可花花世界再热闹，有些裂痕，终究是补不回来的。

列车启动的瞬间，她摸出藏在口袋里的旧照片。那是她和林建国刚结婚时拍的，两人站在老家的槐树下，笑得一脸傻气。她把照片塞进座位底下，就像把那些熬不过去的夜晚，连同那个早已死去的春天，一并留在了身后。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越来越远，而她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