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木沐
他已经不再强壮,也不再如山巍峨,变成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曾经我认为他不配做我的父亲,如今,我试着怜悯包容他的一切。
父亲节快到了。
想到父亲,这是一个沉重的词语,不忍提,而又不得不提。
都说父爱如山,这山,快要把我压得窒息了。
他不是没有温情,不是没有给我带来快乐。无论怎样,我要感恩他曾经给我的保护和衣食无忧的童年。
小时候,他用胡子扎我,把我举过头顶的快乐,依稀记得,但寥寥可数。妈妈说,我学走路是他教会我的。那天,在小花园里,可以跟他捉迷藏了。他特别开心,给我拍了很多照片。穿着“Mimi”图案的小胖妞,看起来那么稚拙。但如果不是照片为证,我早已失去了记忆。
再后来,就是日日阴沉的脸,看到握笔姿势不对都要教训半天;吃饭不可掉一粒米、不可滴溅汤汁、不可不端碗、不可说话、不可太慢;站姿、坐姿一定是要像教科书里的一样;电视时间更是严格掌控。他是个军人,所以,我的言行,在他眼中,一分一毫都不能出错。
每次他一回家我都屏气凝神,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一次考试得了88分,我不以为意。他骂了半天,“88分还好意思,下次不考到95分,别进家门了”。
我看到他畏惧还来不及,他反倒不高兴了,厉声批评,“脸色发青能滴出水来”,如刺入心。那是他带我去拍证件照,小学四年级。那张照片坐姿僵硬,表情拘谨,穿着照相馆提供的白色长袖衬衫,热到头发滴汗,但还是一张粉扑扑的可爱小脸。而我当时觉得自己丑爆了。
他为自己的耿直颇为自得,“我就是个直爽人,有什么说什么,但绝对是好心眼”。他擅长讽刺挖苦,加上夸张的语气居高临下,令小时候的我疑惑、痛苦以至于麻木。长大后,我反问他,能不能好好说话?他不语。而小时候,我都会以为是自己的错,——是我那么糟糕,才让他不待见。
小学放学回家,路旁有个摆摊的大娘总是频频看我,夸我的眼睛好看。我匆匆走过,不跟她多说一句。我认定了自己是不可爱的,不够好的。她不知道,我在学校被坏孩子欺负,我都不敢告诉父亲。那时候,谁可以保护我呢?
在他的凌厉管教之下,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言一行都有如钢尺丈量,连流泪都不被许可。
他省吃俭用,把最好的爱给了我。但,这爱太沉重,也并不是我所需要的。
他送我去学写毛笔字、学二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因为,那是他自己梦想的延续,而不是我的梦想。他小时候想央求师傅教他学二胡,一直未能遂愿。一开始我每天拉着琴咿咿呀呀,他会开心地过来想尝试,指节却粗硬笨拙,无法准确按弦。至于我喜欢什么,重要吗?他大概会觉得,一个小孩子,是没有心的吧。
或许,他爱的不是我,只是他自己。
一次眼睛进沙子,疼痛难忍,他过来看了一眼说,哪有什么沙子。
从此我知道,比起我的感受,他更在乎他自己。那么虚荣好面子,连我也只是他胸前的一枚勋章而已,只是,没有别人家的夺目璀璨光芒——谁谁谁家的孩子结婚生娃了、买房买车了,席间他无话可说,便觉得自己可怜黯淡,反而怪罪于我。
如今,催婚的急迫和焦虑,传导到我这里加倍放大,变成自责。祷告之后,我知道,要放下等待,切断跟他过度连接的情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不知满足的孩子,从我这里索取了太多。而他还不自知。
他对我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这是一道难题。
他喜欢呼朋引伴,在家里设宴,跟战友推杯换盏豪气干云。那些叔叔们给了小小的我很多爱。在外人面前,他喜欢夸我文静、爱学习。
初中他驮着我从晚自习回来,很久不骑单车,上坡路竟然气喘吁吁。后来就是我自己坐公交车或者走路2公里回家。一次经过了一道很长的黑巷子,路灯黯淡,虽然平安无事到家,他的表情瞬间狰狞,又是唾骂我一顿,告诫我下次不要走那条路,很多瘾君子出没之类。
中学初二的一个清晨,当我的脚被开水烫伤之时,他从床上蹦起来,穿着拖鞋背心,抱着我拦了一辆出租,第一时间送到医院上药。
说到底,跟他的交流还是太少。但我知道,他缺失的部分,永远给不了我。我对他,也不应该有过高期待。
他盼着我嘘寒问暖,盼我给他的虚荣添光彩,给他的晚年增加含饴弄孙的欢乐。但,我暂时做不到,连电话也不想打。
被逼迫的弟弟更可怜,相亲无数次之后,终于有一个稍微可心的姑娘,被爸妈张罗着加快进度,两家人象征性地去了南岳求签。至少可以当一会儿挡箭牌吧。
他已经不再强壮,也不再如山巍峨,是一个瘦弱的老头儿。我曾经讨厌他的阴沉表情,一日发现竟然完整复刻在自己脸上。
无论怎样,生命里有他,由不得我选择。但至少现在的我可以选择不恨,放下屠刀了。
相隔天涯也好。
没有拥抱他的勇气,但我知道他比我想象的要软弱。
你们做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的气,恐怕他们失了志气。——歌罗西书 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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