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馆

这家旧式照相馆坐落在山下，蓊蓊郁郁的树影像个巨大的结界笼罩着它，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若是白日里看去，或有几分喜庆，但在静谧的夜晚中，却平添了森森的鬼气。往前千米即是灯火通明的闹市，有“龙腾大酒店”，有“陆记牛肉城”……诸多食肆，装潢高档，客似云来，身着黑色工服挂着绶带的服务员正笑意盈盈地迎进一家子饮食男女，饭桌上各式佳肴琳琅满目，一部部手机对着美食咔咔嚓嚓猛拍。

摄影的方式愈加便捷，存储的位置也愈加多样，U盘，电脑……似乎人们已经不再热衷于将照片冲印出来。相馆里悬挂着的照片渐渐有了岁月的模样，再未添过新颜。其中一张合照，是老寿早逝的妻子，二人恩爱地依偎在一起。

墙上的大钟，时针指向八点。桌上一份报纸被风呼啦啦地吹起，散落一地，内容是：“中国气象局连发三个预警”、“湖北黄梅山体滑坡已致5人死亡”、“四川广汉燃爆事故现场明火扑灭”等等新闻。原坐在椅子上的老寿慢吞吞地起身，弯腰捡起了一地的生死故事。然后踱到门口，将贴着大红的“照相”二字的玻璃门缓缓地关上。

“慢着，请问已经打烊了吗？”一个容姿秀丽、神情憔悴的年轻母亲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正焦急地询问道。

“是的，太晚了。”

“可不可以再拍一张，这孩子今天满月，麻烦你了。”年轻母亲十分歉疚。

老寿抬眼看了一下孩子，忍不住道，“这孩子长得可爱极了。”

婴孩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囟门上一撮稀薄的黄发突突地跳动着。

“是啊。”母亲终于卸下了疲惫，感到了一丝幸福，但很快，新的忧虑又爬上了眉间。“这么小的孩子，都不知道怎么长大……”

“你也还是个孩子吧，二十？”

“十九。”

比自己想象的年纪还要轻，难怪脸上总是这样的无措。

那就再做一单生意吧，老寿开始着手准备照相的事宜，一边搭着话，“日子还长着呢，慢慢也就好了。”

“不，我的爸爸赶我走，孩子的爸爸也赶他走，命运何以如此艰难。”

婴孩为母亲的悲哀所动容，剧烈地痛哭起来。

母亲更加地急躁，“请给我一杯温水可以吗？”说着边从包里拿出奶瓶和奶粉。

老寿将杯子递过去，她笨拙地冲着奶粉，然后继续地闲聊着。

“你现在从事什么职业？”

“从前我是一名服务员。每日站在门口，一句‘欢迎光临’在嘴边翻来倒去，像是复读机器。有时偷摸地躲在后厨，扒拉几口剩饭菜，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脚背蹚过去。”

“咦！现在社会这样堕落！”

“但我看你不是。”

老寿感激地点点头。“后来呢？”

年轻母亲面露难堪，老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就以这张幕布做背景吧。”

她默许了，顺从地带着孩子站在幕布前面，乍眼看去，仿佛以为是一位平常的母亲带着孩子在花丛中游玩，一派温情的画面。

“笑一笑！”老寿举起了手里的相机冲母亲喊道。

可是母亲仍是十分地愁苦，完全无法掩饰。

过了良久，她只好继续开口，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认识了孩子的爸爸，他是店里的常客，每次在快打烊的时候才来。有一回，他点了一桌子的菜，我在旁等得眼乏，靠着柱子打起哈欠，他抬眼看到了，便招呼我坐下，递给我一双筷子，自己又继续埋头吃饭。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了。”

“我以为等到了宾客，却原来，无不散之宴席。”

有一天，他放下了一万块钱，远走高飞。孩子是个意外，连带着她也成了饭桌上的糟糠，避之唯恐不及。只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四处浪荡。身世这样可怜，老寿心里有几分同情。

“但我既带了他来，也一定带着他走。”年轻母亲的眼神忽而闪过一丝坚定，老寿察觉不妙。

“不，孩子应有自己的选择。父亲的体内存在亿万颗精子，独独他冲破障碍来到世上，这般难得，我们应当尊重他的机会。”

“但我能怎么办？”

“生命是无辜的。”老寿坚持自己的观念。

年轻的母亲被动摇了，浮起一层意味不明的微笑，充满爱意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老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个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请问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拿照片呢？”

“我可以马上为你达成心愿。”老寿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一张彩色的照片便从打印机上徐徐地展现，这便是现代科技所带来的进步。

年轻母亲手里紧紧地攥着照片，心满意足地道谢。老寿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介绍起自己挂在墙上的作品，从黑白到彩色再到数码，他把漫长的一生全都投注在数十张不同规格的照片中。而这张，也将被裱在相框里，成为自己在尘世的纪念。因为表达得太忘情，等他再回头，母子俩已经随着那张满月照不见了踪影。桌上留下一张“龙腾大酒店”的名片。

“不好，要出事。”老寿飞奔出去，一边打起电话通知警方。

兴师动众，几乎将这幢酒店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后厨的臭水沟旁找到了哭声微弱的婴孩，送院抢救，总算是死里逃生。

既是来人间一趟，小小婴孩不应该被放弃。纵是艰险一生，也当尽力过完。

拯救了一条小命，老寿感慨地抚着这台先进的喷墨打印机，取下与妻子的合照揣在怀中。虽有不舍，但万幸也算执子之手。终于，赶路去了。

酒店里还有服务员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刚找到不知生死的婴孩时有多惊骇。

桌面上的报纸又增加了一叠新闻：

“中国气象局连发三个预警”。

“湖北黄梅山体滑坡已致5人死亡”。

“四川广汉燃爆事故现场明火扑灭”。

“未婚母亲坠落楼身亡，遗弃满月婴儿。”

“相馆老板突发心梗倒地而亡，多日无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