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回家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
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的心里。
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我爹全没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进屋喝口茶吧。”
他看着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的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后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轿子被抬起来了,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
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着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浑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土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稻草。
乡间的老人,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的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
我常听到后辈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他的讲述就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
说起来这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
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
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
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和家珍,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我回家了。”
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余华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生命。让我好生敬佩。
——余华《活着| 911读书笔记
2017/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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