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没有星月，只有雨。这雨，不知是何时开始落的，待我察觉时，窗外已是淅淅沥沥的一片绵密之声了。它不似夏日暴雨那般倾盆泼洒，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霸道；这秋夜的雨，是矜持的，又是执拗的，仿佛一个心思细密的女子，在对你絮絮地、低回不尽地诉说着什么心事。那声音，初听是单调的，只是一片沙沙的混响；但若静下心来细听，便能分辨出其中的层次来——落在屋瓦上的，是清脆的嘀嗒，一声声，带着瓷质的冰凉；打在芭蕉叶上的，是沉实的噗噗，一团团，蕴着些湿重的委屈；至于那飘洒在空中的，便只剩了无形的、弥漫的湿润，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软网，将整个天地都笼在里头了。
我独坐在书房里，案上只亮着一盏孤灯。灯光是昏黄的，在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圈出一小团温暖的、与外界隔绝的天地。光晕的边缘，便无力地融进四周的黑暗里，模模糊糊的，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我的影子，被这灯光牢牢地钉在身后的墙上，巨大，沉默，像一个忠实的、却又无法交谈的伴侣。周遭是这般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脉搏微微的跳动；然而窗外那雨声，却又无孔不入地渗将进来，将这寂静衬得愈发深邃、愈发无边了。
这光景，很容易便让人生出一些无端的遐想来。我仿佛觉得，自己不只是坐在这斗室之中，而是坐在时间之流的一个小小漩涡里。灯光所照亮的，是“此刻”；而灯光照不见的黑暗里，便藏匿着无穷的“过往”与“未来”。那雨声，便是串联起它们的线索。你听，这嘀嘀嗒嗒的声响，多像更漏？它不疾不徐地，将光阴一点一点地敲碎，又一点一点地送入渺不可知的黑暗里去了。这便让人无端地想起许多旧事来，那些早已模糊了的欢愉，与至今仍觉清晰的憾恨，都混在这雨声里，一齐涌上心头，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思绪了。
忽然便记起古人词里的句子：“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我听的这雨，又是在何时，何地，何等心境呢？歌楼上的旖旎，客舟中的苍凉，都已是别人的故事了。我只有这一盏灯，四壁的书，与这一窗无尽的、共同的秋雨。这雨，仿佛能洗去一切的色彩，将世界还原成一片单纯的、黑白的底子。于是，平日里那些扰攘的得失，纷纭的计较，在此刻都显得遥远而轻飘了。人在这时，便似乎离自己的本心近了一些，虽然这“近”，也带着几分清冷的况味。
夜，渐渐地深了。雨声却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诉说着。那盏孤灯，因了灯油的将尽，光芒也微微地摇曳起来，像一颗倦了的、即将合上的眼睛。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轻轻地晃动，仿佛也要随着那流逝的光阴，一同隐入黑暗里去了。
我静静地坐着，并不去添油，也无意起身。只愿就这么听着，听着这亘古如斯的雨声，直到将这夜，听成一首漫长的、没有题目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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