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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严婷婷是个美丽的女生，也是个很爱美的女生。那时候镇上的女孩儿们还没人敢涂着口红或唇彩上学，到冬天时也顶多涂一层润唇膏，她却买来了一支粉色的唇彩，每天吃过早饭的时候都会照着小镜子小心地涂抹好才去教室。
一向厌恶跟别人时刻黏在一起的张俊俊，此时更是厌倦了每天坐在宿舍门口等严婷婷“偷偷”涂抹唇彩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吃过早饭很久后严婷婷还在宿舍里磨蹭，此时宿舍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而张俊俊担心老师会提前进班查堂，心里难免有些急躁。
其时她正坐在宿舍门边钱婉丽的床上，瞥了一眼站在过道尽头床边严婷婷稳稳的背影，眼瞅着严婷婷不慌不忙地从床头放的背包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将它卡在上铺床头的栏杆边，然后对着镜子小心涂起了嘴唇……张俊俊终于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婷婷，你还要多久才能涂好啊？”
严婷婷还在拿唇刷描着嘴唇，她并不知道在张俊俊的位置能看到自己手上的动作，慌忙地答道：“快好了，脸有些干，我涂一点面霜”，然后动作娴熟地把镜子和唇彩收拾好，又将它们飞快地塞进了背包底。
两人赶在预备铃响的时候赶回到了教室，坐在张俊俊前面的路宁告诉她们，刚才苏堰雷已经来转过了一圈，并提醒她们赶紧背背单词以防上课时被叫到讲台上默写……路宁在给二人传话的时候自然就注意到了严婷婷的嘴唇，她很激动地赞美起严婷婷：“哇！婷婷，你今天的唇色真好看，粉嫩嫩的，像用唇彩画出来的一样！”
在九（1）班的女生里，似乎只有单纯的路宁是严婷婷始终如一的追捧者，她无比羡慕严婷婷好听的歌声和好看的面容，除了每天央求严婷婷为自己唱歌听，还会用无限的耐心来倾听严婷婷讲述自己的无数往事。
严婷婷不由害羞地笑了，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回应道：“哎呦，哪有那么夸张，我是从小就长成这样儿。”
路宁听到这话后更是对严婷婷的美丽赞叹不已，可她似乎还不满足，于是便趴在了张俊俊堆在桌边的一摞书上，继续认真地盯着严婷婷看下去，直到上课铃响时才无比艳羡地总结道：“真好！天生丽质，都不用打扮。”
严婷婷听到后一双眼睛立时笑成了一对月牙儿。她捂着嘴笑了一多会儿后才说道：“打扮什么呀，你知道我最讨厌照镜子了！”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亮绵长。
只是严婷婷此时并不知道，这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却成了压在张俊俊心里、让她开始疏远自己的又一根稻草。
在张俊俊看来，她还看不懂的是严婷婷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灵魂：在面对她张俊俊的时候是一个哀怨形象的无辜少女，每天幽幽诉说的都是自己遭受的委屈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像是雨林深处的一株阴郁、潮湿的红蘑菇，浑身散发着不甘和怨恨的气息；而在面对旁人，比如路宁和向谦等人时，又是另外一副模样，此时的严婷婷活泼爱笑，总是轻易便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主导着大家话题的走向。
10
而且，严婷婷虽然在女生圈里的热度降下去了，却依然是班上男生眼里的娇俏班花、备受关注。其中暗恋她的男生有很多，暗中守护她的人也有不少。张俊俊当然知道这些，因为严婷婷时常能在自己的课桌里或书本里翻出各式各样的情书，其中有用好看的钢笔字写在彩纸上的，有用潦草地很难看懂的圆珠笔写在作业纸上的，有带插图的的，有夹着花花草草的……更有一些还是男孩子托张俊俊要亲手交给严婷婷的。
张俊俊有时也会羡慕严婷婷充盈着粉色泡泡的青春，感到自惭形秽。只是她在心底是如此的自卑，而且作为老师和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只好用“好好学习”来平息自己偶尔的粉色幻想，况且她心仪的男孩子早已经转学了。
而张俊俊既羡慕严婷婷耀眼的粉色青春，又畏惧她背后“守护骑士”们的力量。在和严婷婷的日常相处中，两个人自然是有一些磕磕碰碰的，张俊俊气极的话总是会憋着不说话，而严婷婷却不管自己有理没理都会趴在桌上嚎啕大哭，以致频频引来身边众人的关注和安慰。而她越是这样，张俊俊越会感到尴尬和愤懑。
在一次长达一周的冷战中，张俊俊先是在一个早晨发现自己书桌抽屉上的铁锁被撬开了，里面所有的中考辅导资料书都被人撕成了碎片，凌乱堆在了抽屉中；而且她的粉色密码日记本也被人暴力掰坏，虽然藏在中间的钱分文没少，但里面的内容却缺失了几页。最让她震惊的是，在她的桌面上还被人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丑八怪，不许再欺负她！”
张俊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只是她想不到撬锁的人怎会有如此险恶的用心，明明知道大家都在紧张备战中考、这些备考资料对自己有多重要，他竟然还将自己推到这般境地中来……这一刻，张俊俊第一次在学校流出了眼泪，泪眼婆娑的她抿着嘴忍不住扭头看了严婷婷一眼。而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关注着张俊俊一举一动的严婷婷在与张俊俊对视了两秒后却惊诧地叫了起来：“你看我干嘛？你怀疑是我吗？你凭什么怀疑我？”然后便趴在桌上又大声哭了起来，吓得路宁赶紧扭过头柔声安慰起她来，一面责备张俊俊为什么又惹哭了严婷婷。
而张俊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将那些碎纸塞进了书包里，又取出小刀一点一点地将面前的九个字刮掉，再没看严婷婷一眼。张俊俊心里犯起了倔，越是被人逼着，她就越是不肯找严婷婷和好。而那些备考资料书，她硬着头皮向高一的堂姐借了一部分，又忍着父母的辱骂讨来钱买了一部分，这才勉强继续自己的备考之路。
之后的两天，张俊俊还见识到了严婷婷指桑骂槐的了得功夫。因为二人仍在冷战中，严婷婷每日便跟路宁聊得火热，且在这一期间她的回忆里恰巧多了一个很虚伪的朋友，那朋友辜负了严婷婷的真心，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理伤害……严婷婷讲述这个朋友时还会常常意有所指地进行总结和点评，“我是有话都说出来的人，不像有的人什么都憋着，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轻易对别人掏心掏肺的结果就是真心给了狗！”“有的人就是白眼狼，怎么喂都喂不熟”……天真的路宁总是将胳膊架在张俊俊面前的一摞书上，横在张俊俊面前去安慰可怜的严婷婷，和她一起责备那个所谓的坏心眼儿的假朋友。
张俊俊假装听不到，心里却始终不肯服软，然而背后针对她的打击行动却还在继续。
就在隔了一天早上跑操的时候，天还未亮，张俊俊因为在心里想着事儿不知不觉竟渐渐落在了女生的左队尾。就在督查老师催跑哨音响起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力量撞在了自己的右后背上，撞得她几乎飞起来，生生摔在了两米多外路边的土地上，此时的她不止感到被撞击的后背处剧痛难忍，胳膊和腿更是因为磕在坚硬的土路上又痛又麻，完全动弹不得。
哨音仍在继续，张俊俊的脸埋在飞扬的黄土里被迷住了眼睛，她听到有人用故意压低的粗厚的嗓子清了口嗓子，将一口浓痰吐在自己脸旁的土地上，说了一句“贱人欠收拾”后，便和身边男生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一起跑远了。
张俊俊明明已经痛出了眼泪，心里怒极委屈极又觉十分可笑，竟生生忍住了眼泪。但她此时痛得动弹不得，直到九一班的队伍再次跑回来，被跑在队伍内侧的李奇看到，是李奇跑出队伍将她小心扶起，而后搀着她一步一步挪回到宿舍大院，帮她掸净了身上的土，又清洗了下手腕上的擦伤和脸上厚厚的尘土。看着张俊俊的狼狈样，李奇感到既痛心又惊讶，她想不通在这个学校里怎么会有人欺负这么一个老实的张俊俊。
张俊俊心里此时大概有了眉目，如果刚才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那人应该就是班上最被女生讨厌的闫帅峰了。
这闫帅峰原本在南方某市已经上到了高一，因为屡屡触犯校规，甚至多次辱骂和殴打老师而被开除，最后当地再没学校愿意接收他。爱子心切的闫父不得已找向老家的一个表妹——贾二河一中当时七年级某赵姓班主任的关系，把他从城里送了回来，并从七年级重新读起。
这闫帅峰虽然名字里带了个“帅”字，整个人却没有一处能与这个字搭边。他的个头瘦高，长手长脚，且肤色暗黑，而更黑的头发都烫成了密密麻麻的小卷儿趴在头顶，眉毛则是又黑又浓，和一双下三白的眼睛一起传达着阴郁和对世界的憎恶。此外，他的嘴唇虽薄却外翻着，唇线极清晰，说起话来带着外地口音，嗓音更是兹拉兹拉的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在转学过来后没多久，闫帅峰就成了班里恶名昭著的“老大”。由于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他极受表姑赵班主任的宠爱，即便是在课堂上无视任课老师而大声笑闹聊天，或是飞痰随意吐人，或是调戏班级发育较早的女孩子们、动手动脚且满口下流话，或是对看不顺眼的同学肆意推搡辱骂……但都被他的表姑一次次压了下来。
曾经有个叫甄真的小男孩儿对闫帅峰的日日欺凌忍无可忍，跟赵班主任屡次反映无果，反而还收到闫帅峰更加公开和频繁的羞辱，无奈至极他找到了自己在九年级的表哥求助。
一天下了晚自习后，甄真的表哥带着几个同学堵住了闫帅峰，仅仅是吓唬了他几句，然而本来就不曾吃亏的闫帅峰转脸就找到表姑告起状来，自言深夜被高年级学长恐吓和围殴了一通，最后甄真的表哥一行人差点被学校开除，而甄真更是因为再难忍受闫帅峰此后变本加厉的羞辱以致精神崩溃，最终不得不辍学了……
从那以后，这个班级里再也没人敢反抗闫帅峰，且闫帅峰的成绩一直让表姑赵班主任很满意。于是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倒性势力，这群刚12、3岁的孩子们终于认清了现实，只能默默忍受下去。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当时的乡下，老师们对成绩优异的学生的包容甚至纵容程度远非今日可比。赵班主任如此，苏堰雷也如此。在他们和村子里的人看来，获得体面和成功的路子只有一条，那就是读书、上大学，而老师们的奖金和职位的提升也与这些成绩优异的同学息息相关，当然如今可能也是。
然而假如他们都能往后看十年、十五年，就会发现那些被无视甚至轻视的成绩一般的孩子们，也许在日后会逆袭考上好大学或考研去了名校，也许会创业成功有所成就，也许也会在医院、政府机构、学校里也有了体面的工作，也许他们还可能会通过自媒体、互联网打拼出了别样的新天地……而那些被他们捧在手心里一味宠溺的所谓“尖子生”，不少人却在后来的学习和生活中悄声泯然众人、销声匿迹。
话说回来，就是闫帅峰这样一个男生，在那个再平凡不过的深秋早晨，竟然对转学过来的严婷婷一见钟情，随后便低到了尘埃里，远远躲到了暗影里。
就好像是条暴虐成性的鳄鱼，突然喜欢上了岸边的一株柔弱的芦苇，闫帅峰在严婷婷的面前小心隐去自己的戾气，克制着自己吞掉那些污言秽语，不敢直视她，而是潜在池底的缝隙里贪婪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默默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
喜欢一个人当然是藏不住的，更何况是闫帅峰对严婷婷。八卦从男生嘴里传到女生耳中，又被严婷婷知悉。然而严婷婷对闫帅峰却满是厌恶，即便是迎面遇到，要么就早早绕开，实在躲不开就皱起眉头无视他而去。被喜欢的人厌恶至此，闫帅峰自然是痛苦的，可他却都默默承受了下来，一如既往地躲在暗影里痴望着那株芦苇。
闫帅峰的同桌还做过一次恶作剧，在一个早自习上他向严婷婷的课桌上扔过来一个粉色的信封，说是闫帅峰让给的。严婷婷当下感到又气愤又恶心，她一面哭着一面狠狠将眼前的信封撕成了碎片，可仍然感觉不解气，于是又将那些碎纸狠狠团成一团掷在了地上，却没注意到那压根儿只是一个空信封。最后严婷婷大哭着跑出了教室，气得要退学回家……
看着这一幕，闫帅峰本带着羞涩笑意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攥紧了拳头砸在了同桌的桌上。后排那些本来看热闹的男生也不得不止住了笑声，大家同觉十分尴尬。即便如此，受伤的闫帅峰没多久又忍不住小心注目着严婷婷的一颦一笑，迫切想做好她的守护者，直到这次张俊俊惹哭了严婷婷，还闹起了冷战……
可是即便知道作恶者是闫帅峰又怎样，自己根本奈他不何……那天早上绝望的张俊俊趴在李奇厚实的肩膀上哭肿了双眼。“幸运”的是，当张俊俊擦干眼泪回到教室的时候，严婷婷主动找张俊俊说起了话，还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创可贴，一面帮张俊俊贴创可贴，一面哭着诉说对张俊俊的心疼。果然，针对张俊俊的报复就此终止了。
可严婷婷不知道，至此，张俊俊对她的心结已经很难解开了。这次的冷战事件让张俊俊在跟她的相处过程中更加煎熬。尤其是想到自己一旦惹哭了严婷婷又可能会遭到的羞辱和报复，张俊俊的内心就感到十分屈辱，她一日日忍受着，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出这个班级。虽然在日常的相处中她克制着自己，的确不敢再招惹严婷婷，并由着严婷婷黏着自己“形影不离”，但深埋在心底的抵触的种子却在逐渐变得强壮起来、妄图冲破一层层压抑的土壤长成巨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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