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由多年前的一篇短作《黑暗中的眼睛》发展而成)
自然使我们远离她的秘密,只使我们知道物象少数表面的性质;至于那些物象的作用所完全依据的能力和原则,自然都向我们隐藏起来……
——【英】大卫·休谟《人类理智研究》
一
我已经陷入极度的苦痛之中,难道一切都已经破灭,不再有希望?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打开窗户,我的内心也跟它一样,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跟往常一样,我按例在这个时候出门。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都那样的萧索孤寂,仿佛在这漆黑的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着。
街上了无一人,我穿着那件暖和的棉风衣,一股不大的冷风在耳边呼呼地轻唤,引领我朝预定的目标快步行进。静静的世界里只听得见我急促的脚步声在道路上回响。穿过几条路口,又翻过一个大土坡,越来越偏僻,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个豁然开朗,空旷荒凉的处所,草木零丁,远远望去,那里有一排房子呈长长一线。
我向它们走了过去,悄悄来到一间屋外,站在窗外,窥视着屋里的动静。屋里漆黑一团,跟外面的世界一样,但分明有人的气息和声音。每当我窥视隐秘而黑暗的处所时,我就有一种满足感。因为我知道我在注视它,它被我注视着,而这种偏僻阴暗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会看到的,一旦被一个人看到,例如我,那就是一种启示,一种天意。当我已经一无所有,丧失了任何希望以后,窥视各种阴暗角落成为我唯一的爱好。否则的话,我真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长期的窥视黑暗使我逐渐练就了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我就隐约看到有两个人存在,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吧,且时而发出几声低沉的对话。虽然听不清楚,但我从不打算要听见什么,我只喜欢注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总比听到的要真实。
显然,这间屋里是平静祥和的,我也就满足了。离开它,我来到不远处一间较大的屋子,想窥视那里面有什么秘密。我来到这间大屋的后面,那儿是有一扇窗户的,窗户门没有关,但做着铁栏杆。这是一间杂物屋,里头堆压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杂物,比较凌乱。留神一看,好像是一些汽修配件,也许是个修车的屋子。我看到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只黑色的大箱子上。在这样一个萧索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又大又黑的屋子里独坐着一个小女孩,应该是一件稍微引人注意的事,至少我这么认为。但这个城市已经变化太大,总有一天,我们可能对许多事情将见怪不怪。
“小女孩难道不怕黑吗”?我心中说着,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在这片贫民区已经无所谓光亮——不,应该说现在还没有光亮,这是一个新生的贫民窟,还没有通电,夜幕降临就是一片黑暗了。
小女孩似乎很忧伤,她坐在那口大箱子上,低着头,手中不停地把弄着一个小玩意,我注意到那是一只玩具手枪。黑暗的屋里,加上一个小女孩的忧伤是一副特别的画,我无法形容它所具有的艺术感染力。虽然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可以感受到这屋中散发的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气息。这种气息倒是与我产生了共鸣。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觉得自己孤独,但不知道当你正在孤独的时候,你也许正被人关切着。就象此时此刻,这个忧伤的小女孩并不知道窗外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没人知道我,而我却注视着,这是我喜欢的,并也可以解释我为什么爱好窥视黑暗的原因。我感到这种忧伤气息在逐步地浓郁,似乎蔓延到窗外我的心里,这使我更加关切。浓郁的忧伤终于酝酿出一串抽泣声。
有水珠落到了我的脸上。“啊,小女孩的眼泪!”但旋即意识到那是窗外的雨点。天气变得不太好,一道闪电蓦地划过,看来要下大雨了。然而我还真舍不得离去。小女孩也注意到屋外天气的变化,她似乎有点惊恐。雨点、闪电及隐蓄低沉的雷声加重渲染了屋子里黑暗的忧伤感,甚至还注入了一点孤独无助的惊恐意味。
雷声开始咆哮起来,几行闪电划过,象厉鬼尖利的眼睛照刺着屋子里的小女孩。我看清了小女孩的脸,天使般可爱的脸蛋在刚才忧伤的痕迹上现出惊惧无助的神态。
“要是能帮帮她就好了”!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小女孩一声稚嫩的惊叫声。只见这间屋子敞开的两扇大门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的黑影。他幽灵般站在那儿,高大魁梧。小女孩因为惧怕而蜷缩着身体,手中紧紧握着她的玩具手枪。我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幽灵。
这个幽灵的双臂动了动,向屋内缓缓迈进了两步。小女孩身体蜷缩得更紧,我感觉到她眼中的恐惧。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把屋里照得透亮。在闪电的一瞬间,幽灵的脸被映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极其狰狞可怕的脸,暗红色的头发,铜铃大小充满凶光的双眼,脸上的肌肉挤压扭曲成奇形怪状,我不相信那是人类的脸,他必定是一个幽灵!随着电光的消逝,这个幽灵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向屋中冲进来,小女孩发出一声惊叫,下意识地把玩具手枪对幽灵扣下了扳机。
轰隆隆!一声巨大的雷鸣响起,同时,我也扣响了我随身携带的手枪。幽灵应声倒地。小女孩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枪,稍微怔了怔,然后惊魂未定地跑出门去。一个几岁的孩子也许还不会对自己的玩具手枪能打死敌人产生跟成人一样的疑惑。总之,她只知道在她开枪的刹那,一个要来攻击她的幽灵被打死了。加上这座城市已经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人们正在习惯于奇怪,在这样一个因为黑暗笼罩而琢磨不透的地方,人们似乎已经无暇顾及解释或理论,只要活着,就是好事。而解析黑暗,注视黑暗中的故事却成了我这样人的癖好。
我已无兴趣观赏幽灵的死尸,所以又来到另一间房子的窗外。那是一间卧室,我感到里面人的气息。雨渐渐停了,城市又恢复了寂静。由于夜更深,所以屋中的情形显得更加模糊,但那是无所谓的,我只要关注着黑暗就行。想着一处黑暗正被自己的眼睛注视,我就有一种塌实感。我觉得任何黑暗角落都应该有人的眼睛在旁关注,否则将留下历史的空白,将失去一种存在的解释。是的,黑暗是需要有眼睛的注视的,任何事物的运动都需要被知晓,这是上天安排的规则。所以,黑暗一旦被某双眼睛注视,就一定跟某种天意有关。我甚至迷信地以为任何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只要被人类的眼睛检阅过,就相当于一块新陆地被发现,被理智与感情所泽及而神秘的激活,在宇宙中就会产生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继续注视着屋内。窗户上的玻璃很干净,我竟然从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睛并不好看,麻木而阴沉,正是那种对人生丧失一切兴趣与追求的,似乎不再对爱抱有希望的冷漠无情的双眼。其实,这并不完全吻合我心里所以为的自己的形象,因为我分明感到内心仍然有暖流在涌动。忽然,在玻璃窗上,我又发现了另一双眼睛,显然那不是我的眼睛。我凝神细看,在屋里对面的玻璃窗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跟我一样也注视着这间屋内。显然,喜欢窥视黑暗的并不只我一人。我不知道那双眼睛是否看到了我,但我为看到它而感到欣喜。因为我的视野不但笼罩了黑暗,也涵盖了另一双与我同类的眼睛,想到这,我就愈法有种塌实感。
我怀着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明晚,我还将来这里,我当然要来,我每晚都要来。也许,我突然有些关心那个小女孩,天真可爱的小女孩与阴森的黑夜,在意境上是不和谐的,那个幽灵才是真正符合这种意境的装饰品。然而我又何尝是与这座城市和谐的?我也象幽灵般诡秘地游走于各种阴暗的角落,潜伏、窥视。今晚的我比平常有点高兴,走在回家的路上,穿梭于黑暗中,连脚步声都响起了轻快的节奏。尽管我好象什么也没得到,尽管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已经不再有所追求,甚至不再期望人生的幸福与心灵的长乐,但至少还有生活的动力。是的,那种来源于黑暗的满足和塌实感。丢弃我的悲哀和惆怅,成为愉悦的注视者,明晚,我们再见!
二
希望、失望、悲观、欣喜。几种对立的情绪在我内心中交替汹涌,此起彼伏,有时候是混合在一起,就这样伴随着我又度过了七个日夜。每晚我都会按时去那个空旷之地的贫民窟,游走、窥视、守候。有时候我突然想一枪嘣了自己,但我不会那么做,那太不值,我不能在黑暗中沉默地死去。
终于,在第八个夜晚,是的,第八个夜晚,我等到了我守候的目标!那个男人面容憔悴,蜷着身子坐在漆黑一团的沙发里,仿佛要把自己永远埋进柔软的包围中。那是一张逃亡者的面孔,疲倦、悲愁、惊恐、而仍然保持着警惕和坚忍的神情。他点燃了一根烟,火机短暂点亮了屋中的黑暗和他逃遁的面容。简陋的家具和粗糙斑驳的屋墙无声注视着这个并不简单的男人。火机熄灭,只剩下火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屋子里划动,一如这个男人被死亡包围下生命的最后一点星光。
他不知道这等于给我亮起了靶子,火红的烟头在两点一线间来回移动,还可以依稀看到他吐出的烟雾,我可以准确判断他头部的位置,给他个一枪毙命。他长叹了一声,又接连叹了几口气,我在他的长叹中听到了悲愤、失落,还有对人生的不甘。烟燃尽了,他点燃了第二根。火光照亮的一瞬,我正要扣动扳机结果了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和我那么像,颓废,而又如困兽般地不甘。
我突然有些不忍杀他。火机熄灭,复归黑暗,只感觉到两个人相似的气息。我有些怜悯他,就象怜悯自己,紧接而来的是责怪自己心慈手软。我想到一个办法,想到那天晚上小女孩所在的那间修车的屋子,我记得那里的墙边放有几桶汽油,不知是否还在。我移步来到了那间屋外,绕墙一周,没错,汽油还在!外墙边放着三桶。我蹲下来闻了闻,确定汽油的味道。正要提走,忽然感觉视域中有什么东西鬼魅似的转瞬而逝,是一种侵入黑夜中的暗红,并迅速隐入那边屋墙的拐角。我想起了那天夜里的红发幽灵,于是把枪上了膛,轻手轻脚小心地走了过去。当我转过那个拐角,墙后却空空如也。也许,是我的错觉?不管它,正事要紧。我提起一桶汽油回到那个男人的屋外,我先要确定这个男人是否还在屋中。他的烟已经熄灭,里面静得出奇,但我可以依稀看到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轮廓,似乎进入了梦乡。我感到他的呼吸颤抖而微弱,即使在睡梦中也充满了不安。
也许,他在做梦?现在的他该做着怎样的梦呢?他应不应该梦见自己死掉了呢?我想起了我不久前的一个梦,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个梦:在未来的某一天,孑然一身的我突然气息微弱,感到自己即将死亡。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我害怕自己死了都无人收尸。拼尽全力,我竟然拨通了她的电话。可话音一出,我却叫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哭泣地对她说自己就快死了,我不想死了都无人知晓,我告诉了她我所在的地点。我哀泣的声音都变了形,一点不象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也感到很悲伤,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然后如何了。这个梦比任何噩梦都可怕,因为它比任何噩梦都真实。
眼前这个男人将在睡梦中结束一生,这对他也不失为一个漂亮的结局,但愿他只是梦见自己在火海中洗浴并永远安眠。我早已观察过这屋子,与其他屋子并不相连,隔着不小的一段距离,中间也没有什么树木或其他事物,都是空地,即使燃烧,也不至殃及邻舍。我绕房走了一圈,把汽油浇满墙壁。这是用木板做的房子,想想附近那间屋子居然“准备”着汽油,好像是特地放在那要我来烧它似的。我一边浇汽油,心里一边想着我那个可怜悲哀的梦,深深的可怕,深深地悲哀着,好象将死的是我自己。
满满一桶汽油浇得一滴不剩,我后退着,望着这房子,无奈地摇着头,一边往后退,直到转身奔向对面的那座小山岗。在山岗上俯看下去,那房子方方正正像个火柴盒,在夜幕下黑漆漆的一块,我感觉它在微微颤抖。我举起了枪,子弹射出,如划过一根火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安静的火柴盒刹那间燃爆,火光冲天,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火势瞬间达到的剧烈超出了我的预期,巨大的爆裂声也让我感到意外,也许是燃到了煤气罐什么的?我原本担心这个男人在烈火中惊醒逃出来,如果是那样我就补他一枪。现在看来这是多余的担心,熊熊烈火像一个赤色的怪兽,不多久工夫就将那简陋的木屋揉碎吞没。
“安息吧!”
三
“任务完成了,新闻您也看到了吧?”
“看到了,结果不错,我很满意!死于火灾,这是一种很好的死法,不留痕迹,不让人一看就是谋杀。”
“谢谢,希望我们下次还能合作。”我看着桌上那只装满钞票的黑色皮箱说。
“先别急,我还没说完,问题是昨晚那场火的确不是谋杀!”
“什么意思?”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也定定地看着我,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意思是,他的确被烧死了,但不是你干的,你描述你放火的这段经过是你虚构的!”
“你说什么?”我怒了。
“你知道,我有很多关系,能得到一些外界不知道的内部消息。就在刚才,当我把要给你的报酬装进这个黑皮箱的时候,我意外得到了一个军方的内部消息:昨晚G集团军进行军事演习,目标定位失误,一块弹片落到了本市市郊的一处贫民窟,炸毁了一座民房,导致一人遇难。上头做出了指示,拒绝曝光,但由于已经有媒体率先出动,于是被要求统一口径,只许把这件事作为民间意外火灾进行报道。所以新闻里报道的并不是真相,但这事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你竟说是你放火烧死他的,我只能说……你很狡猾,贪天功为己有!”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要不要我把与那位朋友在网络上的通讯内容给你看?”
他把电脑中的内容调了出来。
“你看,还有照片,这是军方第一时间在直升机上照的照片……你看,这是散落的弹片……这是被炸毁的木屋……你看,还有这个人的残肢……”
“虽然我要的结果已经实现”,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平静地说,“而且这个结果比你一枪干掉他还要好,可这毕竟与你无关,这纯属一次意外,是天助我也。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而且鉴于你这些天的追踪也辛苦了,所以这些钱……我还是付给你百分之三十作为劳务费!”
他从黑皮箱中拿出几叠钞票推到我面前。
“这……这……这是假的!造假!”我抑制不住激动嚷道。“你不守信用,你是不想付给我约定的报酬……所以造出这种虚假证据!哪有你这样出尔反尔的雇主!”
“不是我出尔反尔,问题是这个人根本不是你杀的!如果我晚一个小时得到消息,这个便宜也只好被你占了。但现在我不可能明明知道不是你干的,还付给你谈好的价钱。我能给你百分之三十的酬劳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怒不可遏地拔出枪对着他。“你……你这样做人当心没有好报!”
“你不要放肆!我的几个保镖都在门外面。”
“去死吧!”失控的子弹随着我愤怒的声音射进了他的脑门,鲜血和脑浆如一朵狰狞的食人之花爆裂开放,血红迷蒙了我愤怒的眼睛,旋即伴随而来的是我对自己冲动的后悔和惧怕。
外头可都是他的人!弄不好今天要死在这里!我想都没想,本能地破窗而出,怀着侥幸的战栗心情从三楼窗户坠下,幸运地抓住了二楼的遮阳板,又从二楼狼狈地跌下地面,脚受了点轻伤,一瘸一拐奔命进了自己的车里。启动汽车时我听见后面嘈杂的叫喊声,接着发现自己因慌忙逃走连桌上一张钞票都没有拿。
“妈的!”
四
我六年以后出的狱。而天成公司董事长的两个属下还得继续在监狱里呆着,他们两个是主谋,各判十二年。
律师告诉我,如果杀死天成公司董事长只定义为我个人的冲动行为,那么我至少要被判十二年甚至死刑。只要我承认自己是被他的两个属下收买的杀手,那么我就只是从犯,他们才是主犯,对我的判决就会减轻很多。
经调查,天成公司总经理和董事长秘书一直蓄谋杀害公司董事长。事发后,便有内部员工的秘密举报,警方通过一些员工的口供,佐证了这一点。在我去他们董事长办公室领取报酬的那天,总经理和董事长秘书故意找借口支开其他员工,或让他们提早下班,公司只留下几个他们自己的人,连董事长的两个保镖也早被他们收买。然后,我这个只认钱的杀手,刚刚被他们老板雇佣杀人,又被他们雇佣杀了他们老板。
我很乐意地承认是这么回事,我简直是带着笑承认自己罪行的。只有那两个倒霉家伙在整个审判中哭爹喊娘。他们一会儿坚决否认,一会儿又承认确有谋害董事长的意图,但又大呼冤枉,说并没有雇佣我,说我去办公室杀掉他们董事长根本就是他们没想到的事,与他们的计划毫无关系。在刑讯逼供下,那两个家伙竟说,他们那天的确准备对董事长下手,但计划是等我走后,由已被他们收买的董事长保镖进去执行,然后嫁祸给我。他们没想到我竟然跟他们董事长起了冲突,更没想到我竟然真的代他们干掉了董事长。当时他们心里还很高兴,不用自己犯罪,也不用嫁祸,目的就达到了。他们反复强调他们只有谋杀的意图,连谋杀未遂都不算,法律定罪定的是人的行为,而不应该判决人的意图,所以他们不应为董事长死亡的结果承担刑责。
他们的狡辩毫无作用,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审理,法庭就早早对我们进行了判决。
五
“你说你写的这个故事都是真实经历?”
“实话实说,没有任何虚构,我是把它当回忆录记叙的。”
“想不到你写的东西文学性语言还很强,而且这个事件的戏剧性也强。”
“这得归功于那段服刑的生涯。我在监狱长那里得到了一些书籍,靠阅读打发狱中的剩余时光。如果说出狱后我最大的变化是什么,那就是喜欢上了文学和写作。服刑是一种强烈的人生经验,使我产生了许多感触,这些都让我欲罢不能地把它们写出来。对文学作品的阅读肯定提升了我的文笔,而那段离奇事件,正因为它简直如同小说一样充满戏剧性,所以更激发了我要用尽可能好的文笔把它们记述成文字的愿望。”
“真是难得!这篇东西即使是虚构作品,以我的眼光看,也颇有可读性。更没想到这是你的真实经历。其实你做杀手可惜了,你早应该当作家。”
“过奖!我可没想到我这样业余之人写出的东西,能被您这样的出版商看中。”
“当时我在网上不经意发现你这篇作品时,就觉得耳目一新。我觉得,如果在这个文本的基础上再打造一番,辅之以‘一个曾经的职业杀手的真实经历’作为宣传,也许在市场上能有一定反响。所以你现在这个篇幅尚嫌太短,得在它的基础上继续写成一个长篇才行。我想,在你这段诡异的经历里,应该还有东西可回忆吧?你并没有把所有细节都写进去吧?”
我们彼此默默地看着对方,他等待我的回答。
“确实,还有东西没写进去。”我微微笑着说,“这些年我经历的事太多,时间久了,我担心即使是深刻的记忆也会失误,所以要趁现在还能准确地回忆其点点滴滴,赶紧记录下那段诡异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也唯恐遗漏了一些连自己都没有重视的细节。而我的回忆录本就没有写完,且不说细节的补充,还有相当重要的后续没来得及写。”
“哦?那你先说说看,还有哪些事情,尽量把所有能回忆起的,哪怕是一丁点有关的细节都发掘出来,然后我们一起研究如何把些事情嵌入你现在的作品里,写成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
“是的,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写。”我缓缓地说,“那是在我出狱之后……
六
“由于我在狱中表现良好,不但减刑一年出狱,而且被安排进了一个军方的秘密组织,接受军事训练。这是一个对外严格保密的组织,所以不介意收纳我们这种刑满释放的人,事实上里面的成员大部分都来自刑满释放者。由于组织的保密性,所以进去以后是终身制的。对于一些光棍汉,组织还给安排配偶,组建家庭,配偶其实也来自监狱,组建的家庭都安置在一个地方。不过,我拒绝了这一人道主义安排。
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已经逃出了这个组织。所以,我这个曾经的杀手,现在成为了他们追杀的对象。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担任何种功能。我的出逃已属不对,我只是向往自由的生活,不想把我的一生耗在那个组织里,那实际上是另一种服刑。所以为了自己不被他们过于仇恨,我原则上不应透漏这个军方组织的任何事情。但为了让我以上那段经历的记述有头有尾,有因有果,我可以破例透露一件事,仅此一次!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胆量听,因为这涉及绝密!假如写进书里出版,你要考虑自己可能会惹火烧身!”
他的眼睛放出了光芒,我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对方,仿佛都在做着重要的抉择。
“我决定了,愿闻其详!我只担心你告诉我的不够多。”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类人,要成为好的出版人,也必须是冒险家。任何事都需要被知晓、被发现,这是人类的职责,把隐蔽于世界上与历史中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寻找、公示出来,付之以白纸黑字,这是出版人的天职。历史不应有空白,只要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就有权利被记录,这是在无形中建构人类文明史,是一项功德,这样的凶险值得一冒!”
“那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接着讲我的故事,请你好好听着!”
由于渐渐喜欢上了阅读和写作,我刚刚培养起来的写作能力在组织里偶然被上级发现,于是有一天,由于人手的缺乏,我被批准进入资料室帮忙参与一些资料的整理工作。在对繁杂资料的翻找中,一份文件的名字从我眼前安然划过,却在几秒钟后使我心中猛地一动。我把它找了回来,封面上的名字是《KLR感染体(红发幽灵)特征备忘》。我翻开来,里面的内容大致如下:
KLR感染体,或称红发幽灵,源于××××年×月×日生化研究项目简称KLR的不慎泄漏殃及本组织家属区,致个别家属受感染所致,其症状依序为:
一、迅速失去味觉和嗅觉。
二、逐渐地、间歇性地失忆,大约三到四周后彻底失忆,不识亲友,并随之智力退化。
三、行走轻忽,喜避于阴暗、逼仄处,好静孤僻,初现“幽灵”特征。
四、皮肤渐渐发红,进而导致毛发转红。当毛发完全转为暗红色后,感染体死亡。
五、死亡四到六小时后,感染体会“复活”。然“复活”后的感染体很难说尚属人类生命,毋宁说是“行尸”,没有思考,没有情感,类似植物人,与植物人不同的是肌体运转如常,且比死亡前更强,力气和迅猛都超过常人,并有浅层次的智力支配行动,能判断环境。此物喜蛰伏在隐蔽之处伺机攻击人类,靠食人畜血肉补充能量,是为“红发幽灵”。很少白天活动,推测可能是光线过强会更多地消耗其能量。
六、“复活”后的感染体“生命力”异常强大,因其“植物人”特征,痛感度极低,普通击打无效。即使被刀具所伤,其运动、攻击能力也丝毫不减。经证实,连普通子弹对其亦无显著作用,因其肌体再生能力惊人,除非用重型枪械连续击打,造成其肢体大面积破坏方可凑效,所以也可用爆炸物对付。
七、“复活”后的感染体,只有一百天左右的寿命期便彻底死亡。
接着下面写了一个“特别注意”,并用粗体显示:
红发幽灵尽管强悍可怕,却有一个命门所在,这使得对付此物变得相当容易起来,其归功于家属区人们的偶然发现——此物怕水。只需一桶容量的水泼其全身,可致其立即彻底死亡。据他们的经验,曾有孩童以水枪击其面部,也可导致其休克数分钟。故各家都在屋内外置水桶以作防范。此物何以惧水,原因尚待研究。
“真是不可思议!”他说,“红发幽灵这个内容值得重点发掘!辅以你曾任职业杀手和军方秘密组织成员的真实经历的宣传,一定会吸引读者眼球的,我相信定能写成一本畅销书!放心,到时你只是一位不便透露更多信息的神秘作者,我将在序言中向读者介绍,这反而能加强该书的神秘性,你的一切不必要的信息都不会向外透露。”
“当然”,他接着说,“我本来也不知道你太多的信息,包括你的真名实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关心你真实经历的这段故事如何写成畅销书!”
“可如果一定要按您的意思写成长篇……”我皱皱眉,有点为难,“我担心没有那么多东西可写,弄不好得虚构一些内容凑数。您是要完全真实的,还是可以虚构?”我看着他问。
“唔……当然还是完全真实最好,因为真实经历是你本书最大的卖点。可如果实在没有更多真实内容凑成长篇得话……虚构也不是不可以,真到那一步,你只须告诉我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就行了。”
“你好像对真实和虚构本身很感兴趣。我觉得您作为一位出版人,只需感兴趣书怎样好卖就行。反正都说是我的真实经历,读者也不知真假。”
“不,你错了!你说的是那些目光短浅的出版人。我追求有质量的出版物,而不只是暂时风靡如流星划过后就不再被人记得的图书。当你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实经历后,我发现这是一笔难得的资源,我们应该努力把它打造成一部重磅的纪实文学,那样将会在出版史上占据文献的价值。所以我们肯定要诚心诚意!要是加入了虚构内容,那就成虚构文学了,我就要对这本书的价值和定位重新评估了,所以我必须对我将要出版的这本书有个正确的内幕了解。若真的只能写成虚构作品,那也没有办法,但我仍会根据作品中真实度的多少制定给你的报酬。并且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与其他领域的种种‘真实内幕’编成合集,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说的哪些是真实的。”
我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好吧,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要对刚才说过的内容进行一些修正了,因为刚才的叙述中我已经有所虚构!”
“怎么,你……?”
“你就那么相信我说的一切?是真是假都是我个人在说,我想玩个花招旁人又怎能知道?好吧,出于对你的负责,我告诉你……”
他眼珠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对着他笑了。“虚构的地方并不是关于红发幽灵的,而是我并没有脱离军方这个秘密组织,我现在依旧是组织的成员,你一定要给我保密!好吧,现在我继续补充几个我没有写出来的,但你一定感兴趣的事项。”
七
从很早开始,我也不知早到什么时候,总之在我被捕前——我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味觉和嗅觉。我估计这情况已经有些天了,只是发现得晚。
在被批准去资料室的那天,我趁其他两个同事出去休息的便当,按类别查看其他的资料。我想找找还有没有与上次那份文件相关的资料。如果有,应该会放在一起。我再次找到《KLR特征备忘》,上次在这里看到它时,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归档,因为它出现的位置有些突兀,好像是突然飞进来或掉在这里一样,所以我也只好把它放在原地。而这一次,我仔细在这份文件出现的地方上下左右观察了一下,出于直觉,我注意到了文件柜柜顶上的一只黑皮箱,与这份文件出现的地方近乎垂直。也许是从黑皮箱里掉下来的?我将黑皮箱取了下来,没有锁,轻松地打开,里面果然放有文件。我拿出一份,吃了一惊,文件上面竟然有我的名字,副标题是《未解的新型KLR感染体》,内容记述如下:
卫星检测,××××年×月×日夜间十点四十三分,于KLR活动区即家属区,被KLR袭击。此前凡被袭击者都被KLR所食,此次KLR却未得手,昏迷一小时后苏醒,但举止异常。由于遭到KLR咬啮,为试验KLR是否具有血液传播性,故此人需重点保护以作观察。
经一年的观察,表现为如下症状,也是与“红发幽灵”的异同:
一、味嗅觉彻底消失。经测试,将啤酒换成汽油后无法觉察。
二、体魄更加强悍,抗击打。曾有意用锐器和枪械对其造成“意外”伤害,却并不影响其运动攻击能力,且肌体损害部位数天后痊愈。
三、智力无明显减退,偶有间歇性失忆现象。有思考,有情感,但较之前冷漠。
四、皮肤与毛发色泽无明显变化。
五、饮食与正常人无二。
六、自被袭击后已七年,生命无衰竭迹象。
后面也有一段用粗体显示的“特别注意”:
与“红发幽灵”相同,对水强烈过敏,不能洗澡,只能擦拭。虽过敏程度不及“红发幽灵”,但经测试,曾以600毫升水泼其面部,致其晕眩数分钟。以此估测,将其全身浸泡于水中十五分钟或可致死。
这是我找到的关于我的资料。但惊讶并没有到此为止,我接着又看到了另一份让我震惊的文件,标题是《KLR外部知情者名单》。里面列出了七个人,有一个人名让我心头一颤,因为我熟悉这个名字,就是当年我受雇杀的那个家伙。人名后面是地点,有的还加上了该人的简要介绍。这七个人名中有六个名字都划上了叉叉,并在旁边注明了时间。而我杀的那家伙的名字旁注明的时间,我仔细回想,正是那天晚上我动手的时间。
这七个人名已经有六个划了叉,剩下那一个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与其他六人中的一些人不同,据我们得知,这个人属于主动想探知KLR内幕的人,所以他的防范意识也强,最难找到。后来还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姑且一试。我把自己当杀手时遭遇到红发幽灵的经历写成小说发到网上,我推测这个人一定疯狂地在互联网上搜索关于红发幽灵的任何信息,寻常人只会当成虚构的东西,只有那个人才知道隐情。
我故意只把红发幽灵作为小说中一个转瞬即逝可有可无的影子嵌入到我那段巧合的经历中。因为只要是那个人,即使是红发幽灵的蛛丝马迹,也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因为他是通过搜索关键词找到我这篇小说的。反之,如果我把红发幽灵作为小说的主题来写,我不敢保证吸引到的读者一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我只是抱着一试的想法,果然那个人冒充出版人的身份约我见面,并在言谈中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他真正的兴趣所在,以及对真实与虚构的过分关切。我用这么多笔墨写一段杀手的经历,看起来红发幽灵只是其中一个意外的插曲,事实上那才是我真正的主笔,我所有的笔墨都是为它而存在,都是为了引蛇出洞。
你反应很快,知道拿水杯泼我一脸的茶水。别逗了,你以为我真的会把我真正的命门如实写出来让你对付我?对水过敏,亏我想得出,亏你也信!整个过程都在我的主导下,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真实,还不都是我一言而定?你只有听命的份,因为我是作者,连你都已经是我笔下的人物。现在,你纳命来吧……
尾声
我没法主导摆在我前方的事实,更没法主导自己的命运。即使主导了,也只是以为自己在主导。在时间长河的流淌中,一切自以为是的自由都是不明真相的囚徒。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不再有希望?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隔着囚窗,看着外面漆黑的世界,内心也跟它一样,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自从我们的组织脱胎换骨,悄悄成为一个新的独立王国后,我们对生命,对世界都有了新的看法,也铸造起了组织新的理想,新的宗旨。我自以为把最后一个知道我们秘密的人除掉,我们对世界的计划就能畅通无阻地进行到下一步,可为什么迎来的是这样的结局——军队的重重包围,以及由于我的虚构与夸张,我的同志们被歼灭殆尽,现在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守候在囚窗下,等待法庭对我的宣判。
我没法知道这前后是怎样的因果关联,反正现在的我已经不感兴趣研究这些了。世事的进展也许只是一种强权所致,正如我在撰写回忆录时拥有着书写历史的强权一样,因为在文本里,我就是上帝。而现在,我被强权所拥有,无法左右任何事,只有听天由命。
法庭正在为我是具备正常行为能力的人还是非正常人(比如因药物刺激导致的精神病)进行辩论。指定为我辩护的律师过来探访我了,轻声告诉我要尽可能表现得不正常,如此必能被轻判。他边说边对我挤眼睛,那神秘莫测的神情好像又为我铺设了一条救赎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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