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01
年仅十岁的小显亲王丹臻在紫禁城里迷路了,他听见乳母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想跑过去,却越跑越远,乳母焦急的嗓音慢慢地低下去,再也听不见了。
这就是走丢吗?丹臻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刚做的簇新袍褂,石青色的缎面补服上,前后左右绣着四个团龙花纹。补服里面还有蟒袍、中衣,加上刚才走得太急,热得冒汗,丹臻拿下了头上的朝冠,红宝石顶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他抓着朝冠,想起额娘说过,如果走丢了,就在原地别动。他左右一看,前面有个打开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门里没有人,青砖地里冒着短短的草跟蓝色的二月兰,四方小院里,一个大大的陶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丹臻怕热,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脚上那双黑色的朝靴,在朱红的门槛上一踢一踢,乳母什么时候才会找过来呢?
丹臻他想起照顾他的太监说,皇上叔叔住的地方,从第一间屋子住到最后一间,每一间睡一个晚上,要花二十年才住得完。
“好热……”丹臻有点想哭了,他拿出袖子里藏的翻花绳儿,玩了一阵,觉得很没意思。
一只粉白蝶轻盈地飞过他身边,缓缓地进了小院子,却又不继续往前,反飞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丹臻转,直到他站起来,跟着小白蝶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丹臻压低了声音问,抓着朝冠,紧张兮兮地说:“我……我不能跑太远,嬷嬷会找不到我的。”
小白蝶不管他,只管自个儿上下乱飞,丹臻跟着它绕了一圈,来到后院,那里长着一树海棠,两旁生着翠竹,竹叶摇曳中,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小女孩站在树下,听见声响,转过头来。
“你是谁啊?”“你是谁?”
两个孩子同声大叫,又同时说“你先说”、“你先说”。
两个孩子都红了脸,丹臻毕竟大一点,他故作不在乎地说:“我是显亲王丹臻。”
“骗人,王爷们都留着老长的胡子,话也说不清楚,走路还发抖呢!你才多大呀!”小女孩笑了,白皙水嫩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满蒙人都少见的大眼睛。丹臻此时才发现,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浅蓝色的旗袍下是同色的裤子,湖色的比甲,她大约给丹臻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手上抓的一颗梨:“你要不要吃梨?”
“你吃就成了。”丹臻说,其实他最喜欢吃梨,但是在这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子面前,怎么可以抢人家的梨吃呢?
小白蝶再也不管丹臻了,翩翩飞到海棠花上,小女孩一笑,垂着的两绺丝带便落下来,她走近丹臻:“帮我削梨。”
“梨还用削?一口咬下去就得了,你不懂,梨的皮,才好吃呢!”丹臻看着那颗又大又饱满的梨,梨上还系着红带子,咽了一口口水,“再说,哪来刀子削梨啊?”
“哪!”女孩子把梨子放到丹臻手上,不知从哪儿寻出一个明黄小包,里面放着一把打磨雪亮的小刀:“这是皇上给我阿玛的,说是红毛番的东西,可利着呢!”
“刀子给我,你拿梨,这刀看起来很利,要划伤,铁定疼得紧。”丹臻说,把刀小心地接过来,把梨子给那女孩。其实他不会削梨,左看右看,赖了一阵儿,说服那女孩带皮吃,可又犯难了,“哪来的水洗梨子呢?”
其实,系着红带的梨是各地督抚进上来的贡品,在送到太后、皇帝驾前就会洗干净,只是两个孩子不知道,一个抱着梨,一个拿着刀,开始在小院里到处找水。
小白蝶不知何时又飞了过来,上下盘旋,小女孩歪着头说,“这蝴蝶也怪,它缠着我们做什么?”
“会不会是它知道哪里有水呢?”丹臻也不解地看着白蝶乱飞着,他们两人对看一眼,决定跟着白蝶走。
小白蝶翩然飞出后院,带着两个孩子来到院子里的大陶缸前。丹臻比较高,攀着陶缸,往里看了一眼,小女孩问:“里面是什么?”
“是水。”丹臻低头看了她一眼,却又摇摇头说:“但是这水不能用吧?不知道放多久了?哎哟!”
小女孩错愕地看着丹臻,他脸上被溅了几点水珠,小女孩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为什么会有水?”
“里头养着鱼呢!”丹臻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给太阳晒的,还是女孩擦得太大力。他转过身去,又攀着陶缸,小小声地说:“是条金鱼……”
“金鱼吗?我要看我要看!”
小女孩也要去攀陶缸,但是个子太小,又捧着梨,丹臻微笑:“要不,我抱你,这样就可以看到了。”
“嗯!”小女孩答应了一声。丹臻从她身后把她拦腰抱起,这才探头看见陶缸里,养着一朵含苞青莲,刚才那只小白蝶轻飘飘地降落在莲花上,收起翅膀;莲叶下,一只金红色的金鱼自在地悠游着。小女孩伸手进去,戳了它一下,金鱼尾鳍一翻,沉进水底,也溅了她几滴水珠。
丹臻放她下来,看见她脸上也有水花,伸马蹄袖给她擦掉。她笑了笑,一个小小酒窝掐在腮边,丹臻期期艾艾地说:“唉……这……这……水……这水不能拿来洗梨,可怎么办呢?”
小女孩看着梨子,脸上也红红的:“算了,顶多把皮丢掉成了。”
两人坐到门槛上,丹臻小心地用刀切了一片梨子,因为没有垫着的东西,不能直接切成两半,两人你一片、我一片,分吃着那颗大梨子。那只小白蝶又飞了过来,丹臻切了一小块,丢在地上,小白蝶就扑了过去,停在梨上。
“我说这只蝴蝶怪怪的,它是不是迷路啦?”丹臻不解地看着蝴蝶说。
小女孩吃着梨,耸了耸肩:“我也迷路啦!”
“你也迷路?”丹臻喊了一声,看见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开心,他喜滋滋地吃着梨,半晌才说:“我好像也迷路了。”
“朕来带路。”一个沉稳的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个孩子回头,二十岁的康熙皇帝穿着月白长袍,腰间束着银白带子,外罩一件缎面天青巴图鲁背心,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一双明亮的眸子促狭地看着丹臻。
“皇上。”
丹臻喊了一声,康熙拾阶而上,拍了拍他:“小子,四下不见,你额娘都快急疯了,你倒好,跑英华殿来找小姑娘了!”
丹臻讷讷地低了头,却见那小女孩蹲身一福,郑重而优雅地说:“皇上吉祥。”
“吉祥,你是谁家的小姐?这深宫大院的,一个小姑娘乱跑,可多危险?”康熙和蔼地说。
丹臻虽然低着头,却聚精会神地听,他还没问她的姓名呢!只听女孩子口齿清晰地说:“奴婢是科尔沁三等台吉、江宁将军阿郁锡的女儿,博尔济吉特?留瑕。”
“哦?阿郁锡的女儿?那你是朕的小妹妹了,知道吗?你的阿玛跟朕的阿玛算是表兄弟呢。”康熙笑了起来,伸出手来,“来,朕看看你。”
留瑕怯怯地走上前去,雪白的小手,放在康熙长了硬茧的大手上,康熙仔细地看了看她,笑着说:“你长大了,一定会像太后、太皇太后那样,是个大美人儿。到时候,朕一定给你找个好婆家。”
留瑕羞红了脸,虽然还小,但是她给福晋、命妇们闹得有些烦了,这次随父母进京述职,大伙儿看见她,都说要给她找婆家。她挣开了康熙的手,躲到丹臻背后去,牵着他的补服下摆,不说话了。
“小妹子害臊了,要不,朕把你指给丹臻吧!”康熙朗声大笑,旁边的小太监过来,把丹臻手上的小刀收走,又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水,给两人洗手,康熙淡淡一笑,“走吧!”
两人跟着康熙走。英华殿供奉着佛像,在紫禁城的西北角,离主建筑有很远一段距离,康熙是来帮太皇太后祈福的,他的肩舆停在不远处。他上了肩舆,两个孩子本要跟着用走的,康熙却说:“丹臻是男孩子,锻炼一下,小妹子上来跟朕一起坐肩舆。”
留瑕让人抱上肩舆,坐在康熙腿上,康熙踢了踢栏杆,轿夫便抬起肩舆走了。肩舆虽然走得四平八稳,不过留瑕坐在康熙腿上,总觉得离地面很远。她向来怕高,又不敢去抓康熙的手,只能紧揪着袍子,有些畏惧地盯着地面。
康熙静静地看着她,凝脂般洁白的皮肤下透出健康的血色,脸上有细细的汗毛,给阳光一照,像鲜桃般甜净,他感觉到她在轻轻发抖,便问:“你怕?”
留瑕转过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康熙这才发现她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似的,他柔声说:“不怕。”
留瑕似乎没有听见,依然紧盯着地面,肩舆轻轻一晃,她“呜”了一声就想放声大哭,但是一瞄见康熙,又忍住了。康熙一笑,他从没哄过孩子,孩子们一哭就让人抱去旁边,从来用不着他担心,可是留瑕那万分委屈的表情,却让康熙觉得怜爱。他将她抱近些:“不怕,颠不下去的,要真怕就抓着朕,嗯?”
“可额娘说……要遇见了皇上,要有礼貌的……”留瑕凝视着康熙,认真得像个大人。
“小东西,你倒知礼。”
康熙微笑,轻轻一点她的鼻子,留瑕羞怯地对他笑了笑。那只小白蝶还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两个孩子与康熙一起走远了,千门万户的紫禁城中,时光悠悠地斜射在遍布着水痕的红墙上,像是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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