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像个巨大的、喧嚣的漩涡。高楼大厦投下冰冷的阴影,人流匆忙。我们挤在人才市场令人窒息的热浪里,简历递出去,如同泥牛入海。
从一家偏僻公司面试出来,为了省公交钱,我们拐进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小巷。我穿着磨脚的高跟鞋,走得艰难。头顶忽然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一块锈蚀的、边缘锋利的铁皮广告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小心!”
一股大力猛地将我推开!我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肘火辣辣地疼。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哼!
我惊恐回头——江枫半跪在地,一只手死死捂着下巴,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滴落在他白色的T恤上,迅速洇开一大片。一块锈蚀的铁皮广告牌躺在他脚边。
医院急诊室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灯光惨白。医生戴着口罩,冷静地检查伤口:“口子不小啊,得缝针。用麻药吗?”
江枫坐在处置床上,他脸色因受惊吓和失血而显得苍白,冷汗打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却梗着脖子:“不用!缝吧!”他声音颤抖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倔强,眼睛死死盯着墙角一处剥落的墙皮。
“小伙子,挺能扛啊?”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准备处理伤口。冰冷的镊子夹着消毒棉球按上翻开的皮肉时,江枫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冷汗大颗大颗的滚落。
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他身体猛地绷成一块铁板,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呜咽。一只冰冷、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掌,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那么紧,那么绝望,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看到他紧闭的双眼,看到他因剧痛而扭曲却依然透着那股倔强的侧脸,看到他下巴上那道狰狞翻卷、正被针线强行缝合的伤口~~~一股混杂着惊悸、心疼和莫名酸楚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我没有动。任由他死死地抓着,任由那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掌心,紧紧贴着我的皮肤,传递着他无声的、汹涌的疼痛和脆弱。
缝完针,他下巴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打了惨烈败仗的士兵,虚弱地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那只紧抓着我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泛白的指痕。他有点尴尬的,哑声说:“……谢了。”
回去前,我去了一个地方。他没多问,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
高墙,电网,冰冷的铁门,压抑的沉默。探视窗口的玻璃模糊不清。哥哥穿着统一的号服,瘦了很多,眼神浑浊,隔着玻璃对我努力笑了笑,嘴唇动了动。我听不见,但知道他在说“别担心我,好好找工作”。
出来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暖意。
回学校的绿皮火车更加破旧嘈杂。夜色浓稠,车窗像墨黑的镜子。江枫靠窗坐着,纱布在昏暗灯光下像个突兀的补丁。他闭着眼,不知真睡假寐,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忽明忽暗,显得有些陌生,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洒脱不羁的长发少年,倒是像个疲惫的旅人。
我蜷缩在座位里,望着窗外飞逝的、零星灯火。哥哥努力微笑的脸,医院里江枫死死抓住我的力度,省城人才市场冰冷的拒绝……所有画面混乱地交织,拧成一股冰冷绝望的绳索,勒得我喘不过气。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朝我涌来,忽然眼眶一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无声却汹涌。
就在我几乎要哽咽出声时——
一只温热的手臂,带着些许迟疑和生涩,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揽住了我的肩膀。
我身体瞬间僵硬。
那只手臂的主人似乎也顿了顿,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但他没有收回。反而微微用力,将我僵硬颤抖的身体,一点点、笨拙地、却无比坚定地揽向他温热的胸膛。
我的额头抵上他肩窝,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汗味,还有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像阳光晒过稻草的味道。下巴上纱布的粗糙感若有若无地摩擦着我的鬓角。隔着薄薄衣衫,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敲打着我的耳膜,奇异地安抚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没有动,也没有力气推开。僵硬的身体,在他无声却温暖的包裹下,像一块投入温水的冰,一点点松懈下来。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眼泪无声地洇湿他肩头一小片布料。他只是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他用他独特的沉默和温柔,在这一刻为我撑起了一小片温暖的结界。
火车哐当哐当,固执地碾碎黑暗,朝着未知的前方奔去。窗外是流动的虚无,窗内是这个陌生又温暖的怀抱。像暴风雨夜里突然找到的简陋港湾,或许不能永远停留,却足以让我这只快要散架的小船,喘一口气,积蓄一点点再度启航的勇气。
他什么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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