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易的眼圈有些潮湿，怀里的女人是怕成为他的负担，她在告诉他：在一起时且行且珍惜，哪一天分开了，还有美好作为回忆。
这一夜，雪花没来由地飘起来，落在小院里，落在枣树嶙峋的枝干上，落在寂寞的秋千架上，落在火红的满天竹林上，落在炫丽的葫芦画上。
不盛大，却是满眼的剔透晶莹，甚至藏着一份暖意，不仅仅是天气已不再凛冽，而且因为易终于找到了居安的感觉。
他早已经起来，轻轻离开房间，不想惊动身边的女人。她还睡得正香，双臂习惯性地环抱在胸前，这样的睡姿，或许会让她觉得温暖又安全。一个人独自承受风雨凌厉的所有日子里，这也许是她对自己仅有的一点慰藉和温暖。
易拿了相机，他要在发现美的第一瞬间把它留驻，这仿佛已成为他一生的使命。而在当下，他的使命里，多了深情，多了牵挂，也多了责任。
睡意朦胧中简听到了沙沙作响扫院子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还裸露着身体，心里不免有些难为情，好在旁边的人不在。于是赶紧穿了睡衣，下床拉开窗帘，看到院子里居然落满了雪。易正舞动着扫把，简敲敲玻璃，易直起腰来，瞅瞅她，笑了。
简打个手势让他回来，易把手中的扫把靠着墙放好，在门口跺了跺脚，又在门边换了拖鞋才推开卧室的房门。
简还立在窗前，看到易回来，兴奋着，问他：“雪地里，落枣了么？”
易两手一摊：“没有呢，这雪太安静，想要吃雪地里的枣，我一会儿上树给你摇下来。”
简满足地笑了，易从背后把她环抱在怀里，两个人面向窗外一起望着院里的枣树。
简很享受被易抱着，她喜欢这样的安适。她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努力搜寻着这种久违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然后哑然失笑了。
易俯下头，咬住她的耳垂，轻轻吸吮，简就不由自主想沉迷，回身搂住了易的脖子，伏在他的胸前。
易把她抱起，让她坐在了床上，自己就在她身后抱了她，两人这样坐拥着，一起看窗外的雪色，雪色里的枣树，枣树上还挂着的干透的枣子。
简靠在易厚实的怀里，安暖着，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烟火生活，这么多年却求而不得。人生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总觉得居无定所，在回到小院以后，才感到了内心的盈实。
简想起了那些临近回家的日子，她想告诉易她的那些过往，有痛苦不堪，也有充实和收获。
“在监狱大院里也有一棵枣树。这棵枣树长在两棵苍翠的松柏之间，它却拼命顽强地向上，只为了吸取更多阳光雨露的滋养。我的床铺就临近窗户，只要打开窗户，枣树就在我的眼前，伸手就可以触摸，我常常望着它，就好像回到了小院一样。看着它一点一点发出嫩芽，看着它枝叶繁茂。枣花开的时候，那浓郁的香气就弥漫着，渗到我心底里去，蜜蜂嘤嘤嗡嗡，好不热闹，然后看着枣芽开始一点一点的长大，从春到夏，它的生命历程就是我苦苦熬炼着的归期。越到临近，越是近乡情怯，枣子越大，乡愁越浓。我却不敢也不能想象出监那一天的样子，那种渴望和怯懦交杂的焦灼和痛楚，让度过的每一秒钟都变得那样的漫长。”
简讲述着，声音很平静 。可是对于易来说，简能主动敞开心扉，和自己讲述自己的曾经，不单单是对自己的信任，这也是她必须勇于面对挫败，克服心理障碍的刚需。于易而言，对简的过去多一分深入，便会在心里多一分疼惜。
易不去破坏她的思绪，他不时吻吻她的头发，传递给她自己的在意和心疼，并且鼓励她坦然自若地讲下去。
“很多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也不是能尘封起来和逃避的。尽管不堪，可是它在自己的经历中发生过存在过，其实最重要的不是曾经的伤痛，却是历经磨难之后的警醒和思考，在今后的人生岁月里，尽量免于劫难和伤害。
其实在那里的日子，是平和而充实的，没有外界的影响，不受名利的左右，完全可以选择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且也就在那里，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心无旁骛的大自在，我的内心从最低谷处的煎熬蜕变成一个不一样的自我，那种不堪，却让我真真正正坐拥了厚积而薄发的力量。也就在那里，我才重新拾起了画笔。”
易问：“在那里，你可以画画？”
简就笑了：“当然可以。其实那个地方远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恐怖，它是一个让人懂得守规的教育矫正机构，只是这个机构的称谓让人觉得惨痛了一些。那里面有许多污浊之人，也汇聚着商业精英，更有极赋才情的女人。
那里的每个女人都很坚强，大家都在坚守自己的自由信念。我在劳动改造之余的所有空闲时间里，编撰了十八个月的监区小报，所有的文稿，创意，排版，绘图以及抄写，都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有一年的时间，我几乎全职在画画。说真的，我从心里感谢那里的教官，给了我积淀和成长的支持和鼓励。”
易饶有兴趣地问：“这么说来，你的专业是绘画啦？”
简不无遗憾地回答：“我哪有什么专业，我只是高中毕业而已。那时候，家里很贫寒，从小目睹了娘生存的艰难和不易，高中毕业以后我放弃了再上学深造的机会。我画画只是从小的一种喜好，十八岁回到村里教书，从此就很少拿起画笔。所以你眼里看到的这些，屋里的，院里的，登不了大雅之堂，但都是在那样的修行道场里苦心积淀的见证。”
简说话的语气里，带有着一丝自嘲和释然，她还是在触及法度红线付出巨大代价的同时收获了不菲的财富积累，这个财富的定义，看起来和物质没有多大的关联，但恰恰是常人所不及的高度和境界。
“所幸的是，我在监区又遇到了乔，这真是天意。”简说起乔，整个人就兴奋起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特别是那样的地方，人的内心是很恐慌的，能遇到自己熟知的人，真是上天的恩泽。我和乔在一个岗位，又在一个号房，都归小猴子管理。我从来没做过针线活儿，但在那里，我们的岗位就是手缝，我真是急呀，每天都有任务，必须要完成。常常会有做得不合格的，乔帮着我返工，有技术含量高的，小猴子偷偷地就帮我搞定了。她们都非常心疼我，我们在一起其实就是亲人在最艰难困苦处的相逢。”
“赶到出来的日子，我都想好了，如果能遇到一个对的人，一定不会再犹豫，不管什么世俗偏见，或者身份差异，如果有人疼我爱我，我一定会柔软下来，不再装作那么坚强。”说着简把脸侧向易：“我知道自己青春不再，我们在一起的路也许走不了久远，但是当下有你的日子里，我想一寸一寸品着光阴度过。”
简说得很真诚，易的眼圈有些潮湿，怀里的女人是敏感的，她怕极了伤害，也怕成为他的负担，她在告诉他：在一起时且行且珍惜，哪一天分开了，至少还有美好作为回忆。
【无戒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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