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书法险峻之美
作者//郭有生
观中国书法，正是犹如览天下名山，最撼人心魄者，莫过于那奇崛峭拔、如华山剑阁的“险峻”一格。此非平和冲淡之美，而是一种于平衡的极限处舞蹈，在毁灭的边缘凝固定格的伟力。它仿佛将万丈危崖、九天风雷，尽数敛于尺素之间，令观者未及叹其精妙，先已为其气势所夺。它如同交响乐里一声裂帛的铙钹，打破了一切平庸的和谐，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力量、冲突与不平衡的美，凝固于笔墨之间，成就了书法艺术中一种夺人心魄的崇高。
循规蹈矩的书法，确实是平原上的坦途，笔直宽阔，一览无余，安全得很。而险峻一路的书家，却偏要向着艺术的悬崖绝壁走去。他们所反的，正是那一马平川的常规，即反中锋，反光润，反平正，反中和，反法度，反规范。那“中锋”，是笔笔藏锋，浑厚圆融，是君子藏器的温良；他们却偏以侧锋取态，让笔锋如刀锋般刮过纸面，露出嶙峋的筋骨，带着一丝决绝的、不容转圜的犀利。那“光润”，是墨色匀停，如膏腴之土，滋养着平和安详的眼目；他们却追求那“枯笔”与“飞白”，仿佛在洪炉中淬炼过的筋骨，带着焦渴的、挣扎的痕迹，让水分与意志在纸上搏斗，留下干裂秋风般的苍劲。至于“平正”与“中和”，那是结构的殿堂，四平八稳，檐牙高啄，是礼的秩序；他们却要倾侧，要奇崛，要造出一种岌岌可危的动势，仿佛醉仙舞剑，步履踉跄，而神采飞扬，于将倒未倒之际，生出千钧之力。
这般闯荡，自然是要踏入禁忌之域的。那被寻常书家奉若圭臬的“规范”，在他们眼中，或许正是束缚灵魂的茧。他们并非不懂法度，恰如一位高明的剑客，绝非不识基本的剑招。他们的险，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后的“逾矩”，是在深知何为和谐之后，主动选择的不和谐。这便引向了那个最耐人寻味的命题：化腐朽为神奇。
何为“腐朽”？是那被千万人重复、磨去了所有棱角与血性的陈规旧法？是那因过度熟练而流于油滑的笔墨技巧？还是那被市场与俗流所青睐的、甜腻媚人的姿态？或许都是。而险峻书家的伟力，正在于能点铁成金，能从这艺术的废墟里，重新唤醒原始的、野性的生命力。他们敢于将败笔、散锋、破墨、残破的线条，统统纳入自己的疆域。那一片狼藉的墨渖，或许是乌云翻墨的天地玄黄；那一段挣扎扭曲的笔画，或许是书家胸中块垒的具象。他们将“丑”作为一种元素，一种张力，强行嵌入“美”的殿堂，于是，美不再仅仅是愉悦，更是惊心动魄，是毛骨悚然的顿悟。这仿佛是艺术的一场暴动，是笔墨对自身温顺历史的复仇。
由此，我想起文学史上的些许旧事。韩昌黎为文，务去陈言，求“险语破鬼胆”。他写《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状群山之诡怪奇崛，如斧劈刀削，硬语盘空，全然不顾汉赋以来铺陈的雍容气象。这不是不知平易流畅之美，而是偏要以这种聱牙戟口的姿态，在语言的绝壁上开凿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险径。又譬如李长吉，其诗思如“羲和敲日玻璃声”，意象光怪陆离，冷艳凄迷，打破了多少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他们的笔下，正有那一股“反规范”的险峻之气。若无一脉相承的险怪精神，一部文艺史，怕要失却大半的颜色。
然而，险，终究是走在绳索上的艺术。一步失足，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转换，需要何等雄厚的底气与精微的掌控？这底气，来自对传统最深刻的浸淫。唯有将法度吃透，融入血脉，背叛时才知刀锋该指向何处，破坏时才晓得重建的基石何在。一个从未走过平路的稚子，在悬崖上跳跃，那只是懵懂的无知，而非自觉的探险。那掌控，则在于一个“度”字。险峻不是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也不是精神癫狂的胡涂乱抹。它的背后，是冷静的激情，是控制的失控。如同一位绝顶的走索艺人，身体的每一次摇曳都惊险万分，而内心的重心却稳如泰山。那笔墨间的倾侧，必有另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暗中拉扯，维持着一种动态的、紧张的平衡。失了这内在的平衡，险便沦为怪，峻便沦为野，一切的抗争，便都成了艺术街头的哗众取宠，失了风骨，只余笑柄。
于是我们明白，真正的险峻，其精神内核并非虚无的反叛，而是一种深刻的建设。它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追问美的边界究竟在何方。它拓宽了艺术的表达域，有内涵而非空虚：想随自己的性情书写，但性情有善恶；想追求一种不受束缚的自由自在境界，但不是神经错乱的疯疯癫癫；想追求一种自然质朴率真的艺术效果，但不是扭捏做作；想让那些在平和之境中无法安放的激烈、苦闷、孤高与悲怆，找到它们的笔墨形式，但不是思想境界的腐朽堕落。它仿佛是在说：看，美不仅可以令人心旷神怡，也可以令人坐立不安；不仅可以抚慰灵魂，也可以拷问灵魂。
徘徊于这险峻笔墨构成的悬崖之畔，我仿佛听见了那些孤独灵魂的啸歌。他们以笔为杖，在无人敢行的绝地，踏出了一条条惊心动魄的路径。那路径的尽头，并非安全的归宿，而是一片更为浩瀚、也更为荒寒的审美旷野。而我们这些观者，唯有怀着一份敬畏，远远地望着，感受那从悬崖边上吹来的、凛冽而清新的风。那风里，有破坏的碎屑，更有新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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