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西南地区,多山地丘陵,几乎每家每户都在自家山头种着果树。我外公家也不例外,那些个山核桃、毛板栗,橙黄枇杷、银霜柿子,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童年零嘴。
然而,叫我记挂在心的,却是另有其人。
十多年了,我已然记不清她的名字了,她父亲姓胡,我就姑且称呼她为胡姑娘好了。
胡姑娘是我舅妈的侄女。她父亲早年跟着包工头上山去挖化石,打算赚点钱养家糊口,结果不慎失足跌落山崖,没了,母亲又是个不多话的,听说她父亲与我舅妈兄妹几个并非一母所出,大概是因着这个由头,她们母女俩与那一大家子着实是没什么亲热劲儿,虽说住在一处,也不怎么往来,连个外人都不如。
我和胡姑娘也是偶然相识的。我还念小学的时候,在舅妈家寄住了一段时间,我们那块儿地区很久以前就是烟叶产地了,到了烟叶成熟的季节,小孩子也是要跟着家里去干活的,别的重活儿做不了,编烟叶却是逃不过的。
我就是这样被哥哥们拉着去几个舅舅家干苦力的,做完了活计,就只等着吃午饭了,可小孩子哪儿闲得住啊,舅奶奶家老屋门口有颗大核桃树,伸出的枝丫上绑了个用废旧橡胶车胎和老旧尼龙绳做成的简易秋千,荡得正欢的我就和出门倒水的胡姑娘碰上了。
起初,我俩谁也不敢上前去找对方搭话,就站在那儿干瞪眼,正是农忙时节,我隔三差五就得去一趟舅奶奶家,一来二去的,我俩就说上话了,也顺其自然地成了好朋友。
以前就老听寨子里的女人们摆弄她们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伎俩,嘚吧嘚吧地不停嚼舌根,说辞都不带换的,什么他老胡家的儿媳妇儿是不是命里克夫啊,丈夫没了不说,竟还不会生养,嫁给孩子他爹好几年,愣是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却养了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儿家,这还怎么给老胡家留后啊?
这些个囫囵话我是不信的。
我知道胡姑娘和她母亲胡舅妈,她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们母女俩的真实样子和村里邻人口口声声唾弃的完全不一样。
仔细回想了好久,我才发现,我对胡舅妈面貌的记忆竟然也是模糊不清的。由于大多数时候我和胡姑娘去她家玩儿,她母亲都不在,胡舅妈也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总是不着家的女人的印象。
我和胡舅妈本人,倒也是见过几次面的。
在我为数不多的关于母女俩的记忆里,在胡姑娘家那栋矮小的木石老房子里。
屋里烧着柴火,胡舅妈坐在木质的矮凳子上,那是个神色淡然的女人,穿戴整洁,头上常年盖着寻常人家用来当枕巾的帕子,花色偏淡,由是总叫我看不透胡舅妈的长相,也给胡舅妈本人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
村里那些个嘴碎的女人们老说胡姑娘长得就跟她那克夫的娘似的,见了人也不打招呼,还冲人哼鼻子翻白眼,简直就是眼睛长在脑门顶上,活脱脱一副丧门星的样子——我想,胡姑娘的面貌大概和胡舅妈有八九分神似了。
胡姑娘本人长着一张典型的鹅蛋脸,额前留着几绺碎发,像杏子一样大的眼睛,明亮清澈,头发很长,编成辫子搭在肩头,身量很高,大约一米六几,皮肉肤色不很白,好在泛着健康自然的色泽,双手也时常是皲裂的,长着老茧,但做事很是利落,为人勤快得很。
胡姑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她领着我去看过星星,捉过萤火虫,听过蛐蛐儿唱歌,就在夏夜的田野里,又教我鼓捣手炉子,缝制小沙包,拔萝卜给我捂冻疮,在她家冬夜的火堆边上——我很喜欢她。
在外人眼里性子稳重的她,和我差着几岁,想不到竟也爱跟着我胡闹。胡舅妈很宠女儿,也就随着我俩去了。
我小时候确然是个贪嘴的小姑娘,就爱吃山药、核桃这些土山珍,因而占了胡姑娘家不少便宜,不说鸡枞鲜笋这等不多得的,光是核桃山药这等常见的,我就在她家吃了不知多少哩。
胡舅妈大概是听女儿提起过我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寄居在她嫂子家的小孩,喜欢吃这些个山珍野味,每每往自家盛放核桃、花生的篮子里抓一把搁我手里,叫我带回去藏着当零嘴儿,得闲了吃着解闷儿,只有一点,别叫我那个泼辣的舅妈看到了,到时候估计免不得又要埋怨我不仅好吃懒做,还私藏好吃的了。
虽说不至于此,倒也叫胡舅妈费心忧虑了。
我那亲生舅妈倒也不像外人猜测的那般苛刻于我,约摸是见我不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般,什么粗重活计都能包揽,反倒是没什么长进,和原先住在自家一个样儿,既然答应了双亲要照顾好我,怕我懒散惯了,把性子长歪了,才如这般严苛待我,非叫我把先前的小毛病改正了不可。
和舅妈一家住了小一年左右,就因着我和舅妈两人都有小脾气,前后闹了点儿不大愉快的小矛盾,外公一向疼我,看不过眼去,外婆又走得早,他老人家就和我爸妈通了电话,说明了前因后果,打算叫我跟在他身边生活,反正也不至于缺衣少食,我爸妈就坡下驴,问了我的意见,我也乐意,就此把我托付给外公照顾了。
不得不说,胡舅妈看人的眼色还真有一套。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旧事儿了。
年初,按照惯例,爸妈带着我们这些小辈去舅妈家探亲,顺带给外公外婆扫墓,依稀听得他们大人在饭桌上闲话家常,提到这门不怎么往来的亲戚,就连向来刻薄的舅妈都毫不吝啬地接连夸赞了几句,胡侄女是个能干的,嫁了个好人家,胡舅妈后半生的日子有着落了。
我才知晓我的旧友胡姑娘早在几年前就出嫁了,连同她母亲胡舅妈也一并接了去夫家,这几年再没回过寨子了,只舅奶奶一年多前的葬礼上来过一次,携了她丈夫来的,送了礼,饭也没吃,就走了,也没和外人眼里的亲人说上几句体己话。
但人总归是来了的,礼数上也没缺着什么,倒是舅妈兄妹几个为了争论给老人家安葬的费用安排以及宴席的礼金分配,一大家子人公然在席面上吵得不可开交,闹了笑话,反之,懂事的胡侄女不由得叫看热闹的另眼相待了一回,让原本毫不起眼的孤儿寡母博得了好名声。
我的胡姑娘是个好的。
我从来都知道。
我也料想到了我的胡姑娘和她的母亲胡舅妈定然会过上令人称羡的好日子。
撰稿:陇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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