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道

作者: b6c8b6e03acb | 来源:发表于2018-01-05 08:37 被阅读682次

 

面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被唤成“面乡”,可家家早起都会吃顿面条,意为一天如面样顺溜。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可打从这地儿出过个唤“常千味”的人物,后世都不自觉把这叫作“面乡”。

  常千味在儿时上过私塾,但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先生一吟文他就瞌睡。待戒尺抽将过来时,常千味似被针扎一样从梦里惊醒,好心先生戒尺便打不下去了。他便对先生笑说:“先生是好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待我常千味出了头定请先生享荣华富贵。”。

  先生苦笑,拿戒尺点他头一下,“你心倒是灵敏,知道我要打你。”只好继续吟文。后来他娘见他实在不是块好料,便找熟人作引花重金介绍到了当时的“鲁班在世”凌巧子木匠门下当徒。那年常千味才不过七岁。

  凌巧子门下徒儿众多,众徒里从总角到弱冠之间,近百人有余。凌巧子不仅手上木活灵巧至极,而且还是地方一位大儒。教徒之前必先教做人,再教如何做木,这是根基,百徒们也都奉之为准,可只有一人除外:那肯定是常千味了。常千味童时也并非顽劣不堪,他木活极有天份,有时师父都暗自惊叹。可他实在是小肚鸡肠,常没一番礼法品德。平日里师父教的很好,他也心明领会。但若有一人惹到了他,不管是师哥师弟,脑子一空,所谓礼法品德全抛,上去就是一顿海打,打不过也要打,冲得很。遇到这样的倔牛犊做师傅的总是免不了鞭子伺候。可凌巧子是个远近闻名的善人,对徒儿如同慈父般心软,不常打骂,更何况常千味这个手下的爱徒了。

  师父心善,而大师兄们心却不软,但凡犯错,作为惩罚,一众脏活累活便全让小常千味揽着,不干便没饭吃。等到干完,饭盆已空,杯盘狼藉也都全他收拾。小常千味忍着哭声,兀自抹泪,手抓残羹剩饭,忙活到深夜。凌巧子此时便在窗前注视,忙去厨里重做碗面。他也不多言语,把还在洗碗的小常千味领进房去,端一碗清汤面给他吃。常千味一把搂住师父在怀里大哭,凌巧子便轻拂他脑门笑道:“面下有几个丸子,快吃吧。”

  常千味哽咽道:“师父……碗还没洗完……”

  “明儿再洗,吃完快去睡。”吃完面的常千味就睡下了,而那个大善人心里偷笑这个孩子,涮洗完剩下的盘碟。

  也就一碗面,是儿时常千味最甜蜜的回忆,而凌巧子也是常千味打心底里唯一的慈父。

  可常千味没随他成长变的机灵乖巧些,反倒更为莽撞。因为年长,师父自然不会再放纵他肆意为之。也正因为他的本性难改彻底断了常千味留在木匠园子的机会:

  凌巧子教徒的方式不同寻常――到了半夜叫徒弟们去深山独自搜寻好木材,寻到好木材第二日才教木活。他说,这木材握手里就好比握着自己的心头肉,他们不在半夜深山去寻木材就不知这木材有多金贵。这样也好练慧眼识木的本领。

  那一年,常千味在山上寻了棵生在倒下巨树上的小树,没有土全靠吸收这嵌在黑泥里的精华而生,定是块绝世好木。伐完便把木材放置山路继续去深林寻木了。待归时这木料却已不见,四处搜寻也再难寻到。他本是一心欢喜可做一个传世木件,而现在只能安慰自己伐下的或许是个树精。

  待回了木匠园子,天已渐明。他在堆积于院中的木材堆里竟寻到了那段腰粗的木材,没想到竟让不知谁给顺了回来。无名心火煞时从脑子里炸开冲破常千味的天灵盖,浑身战栗以至难以立足,扛起板斧便将那木材砍成废料。砍烂之后又倒向那师兄弟屋里,跃登上床,一脚重踏他师哥脸上,狼似的嚎道:“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把我的料子顺回来了!哪个?不说老子一斧子剁了这脚下孬种!”那师哥被他一脚踩醒,满脸吃疼欲要大冒火光,可那冰一样的斧刃紧贴脖颈,一时激凉到他骨髓,心刹止住,哪敢喘气?

  “当真没人说?”

  “宋十亭,宋十亭拿的!”小师弟怕了,偷喊。宋十亭抿嘴息怒,脚先跃起,正是要逃。

  “他娘的宋十亭!”常千味今日是一定要杀个人了结此怒事了。众人皆拥上去夺下大斧好声相劝,常千味才愿消停。

  凌木匠也被乱醒,刚出屋门就看到那块金贵木料竟被这么砍成了废料,气到直跺脚,从来不轻易动怒骂人的凌巧子怒不可遏,狠话从牙缝里逼出来,“ 他娘的!你……你知道这木材到底有多金贵吗你就这么把这木料给剁了!你怎么不剁自己!”

  “师父,是宋十亭有错在先啊!”常千味连忙跪下。

  “你给我滚!”凌巧子说罢便大哭起来,声如厉鬼,跪在那废木料前仰天长泣,众师徒倒吸凉风,从未见过一向文雅的慈师竟竟被逼哭。

  常千味不敢再多言,瞥向宋十亭,也只好起身回房收拾行李,这就是被逐出了师门。临行前常千味朝正门磕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待我常千味出了头定请师父享荣华富贵。”带着不少愧疚与憋屈下了山,离开了呆了十几年的木匠园子。

  这成了常千味发迹的开始。十几年他也学会了不少木活手艺,当个木匠兴许不错。但一来他被逐出师门,再无凌巧子的徒弟名分,是不能靠师父传的手艺继续做木活了;二来他时常想起凌巧子每每深夜为他煮面而今自己却一事无成,心下无地自容,愧怍十分。走投无路的常千味得活着,便在乡门西侧支起摊子做起了面。那一年他二十又二。

  那本是同门丑事,却有漏嘴的师兄弟把这事传了出去,都传道常千味生性残暴,恶毒如豺狼虎兽,可怖似黑白无常;也有说他差点砍死他师傅的,也有说他祸害同门师兄弟的,总之欺师灭祖怎个有意思怎么传。

  他都听在耳里,却又无可奈何,火气甚大又不知该如何发泄。乡里的有才的孩子们都编顺口谣“常千味,催命鬼,快快快快喊钟馗!”边唱边笑在他摊子前溜过去。

  “你们几个小杂种,给我过来!”

  孩子们一哄而散,他三两步扑向那孩子群里,扑到了一个跛腿跑不动的孩子。

  “妈的,你个小瘸子嘴还真伶俐。”

  孩子吓到把泪逼回去,道:“你个大孽子腿还真伶俐。”

  常千味强压盛火,笑道:“你个瘸子还倒知道孽子这两个字,怕是上过私塾来着,这也好,看我不把你那条腿也打瘸,还他娘的让你上私塾!”

  路过的乡亲都聚过来劝,只道:“童言无忌,大可不必跟孩子们较劲。”

  “谁敢再说话!”常千味的横眉绷直,两颗眼珠子不住地动,脚底的沙尘也莫名扬起。

  “今天我不打死你,我要好好辱你,这你一辈子在乡里抬不起头!”

  小孩子哪知道这些,突然被常千味提起来一脚踹出去,滚了一身沙尘,待想起来时又被常千味一脚压倒,口里还喊笑:“起来啊小瘸子!”

  常千味的名声在乡里是彻底烂了,像烂透的坏田,散着粪臭味。路过行人皆遥避他的摊子不及,就更别说去吃他的面了。

  到了隆冬腊月,天色凄厉,暴雪封城。他天没亮又支起面摊子,百无聊赖瘫在炉子旁烤火小睡,虽是入不敷出也实在无所事事。忽的一身著绸衣的老翁踏雪而来,背手一步步蹒跚。那焦黄悴容,想必是赌了一夜的疲乏赌客。

  常千味没在意,烤炉子继续睡。那老翁轻言,声似苍鹰深沉幽远:“来碗面……”常千味速速起身,净手收拾,不紧忙地上面。老翁吃完,不以为意,丢在面碗里几文钱, 叹道:“你这面顶难吃,面成软烂,汤如屎溺。”

  常千味知道他是富爷,心里暗骂“你要敢再来这吃,我就往里吐几口唾沫,还屎溺!”嘴上忙笑道:“刚开始做这行,我也是常去面馆里吃面,偷学人家的手艺……可做出来往往跟人家不一样,还不晓得这行规矩。”

  “不懂规矩?不懂规矩还敢在这乡门西侧的集上开面摊子?”

  “爷,要不然实在没饭吃,不能坐等饿死不是?”他赔笑道,“爷,这顿不收您钱了。”

  老翁鼻旁眼下一枚大痣,不像善种,常千味不愿与其计较。老翁把小帽绸衣除下,走向后厨台,净手揉面。

  “爷,您这……”

  “看好喽。”那手枯大如蒲扇,和这矮小身材不成比例。面揉成又要擀作大饼,老翁又道:“你这擀面杖轻成什么,怪不得擀出面来像烂泥。”他便不再用擀面杖,只用俩手抻面。一抻如条二抻如丝三抻成空无,风雪吹紧,面就在风雪里飘荡,闪着晶莹点点。常千味给看痴了,那面入锅些许捞出入清汤,又轻挑几滴酸醋。

  “面做法无拘束,因为这面如海可纳百川,万物都能丢进面里成为锦上添花,吃下过肠,四肢百骸透气。”老翁又净手,戴立小帽穿紧绸衣,“可面最极也不过是寡淡,淡里却又含着百川,吃罢只知舌上痛快欢畅可又难言。做面不需去偷人家手艺,面的道有千姿百态,而且要自成一家,学来也不过是偷梁换柱,做的面总和人家相差一味,这一味就够尝这面好吃难吃了。”

  “还当请爷细讲!”

  “这,叫面道。”

  “爷,怎的是面道啊?”

  “先做人,再做面!道,就是做人。”老翁理顺袖子道,“听闻你在乡里名声很臭,你可知道做人都臭,做的面会香?”

  常千味被他说的难堪,本事不济可也无法,只能赔笑。

  “吃吧,要不这面一会就坨了。”他没再理常千味,拍拍指缝面粉,又背起手窝上腰踏雪隐于凛冽风里不见。

  常千味掇起面,面条带着淋漓热气,熏人眉目舒展。那面像绸子一样滑,汤味虽淡但并非无味,那几滴醋更意在画龙点睛。仿佛再多点他味就显面里杂乱,而少些味就让这面汤寡淡。常千味大惊:“当真妙不可言,怕这最简单的清汤面就是万面之宗?可这面道和做人有个屁关系呢,神神叨叨的。”

  摊子外大雪无声仍旧纷纷扰扰,常千味端着热碗暖烘手心,吃着荒芜时代难得的珍馐。他本来想把卖面当作饭碗,可如今竟也想去看清这面里世界的条条框框,以及深深浅浅看不清寻不白的“面道”。

  乡门西侧的集上到了年前热热闹闹,卖吃食的一家接一家,面摊子上也算终有了点人气,他的臭名声也被风吹清淡。他不会抻面,只好用擀面杖去擀,擀罢煮熟也想东施效颦,可往往这味道与那日所吃的清汤面天差地别。常家不算富裕,没太多面粉供他糟蹋,后来也就索性忘了什么面道,来客吃什么,也就上什么。有的客口重,面里杂七杂八乱煮;有的客口清,只需面里有些许芫荽、萝卜丝;更有极者,吃面总要羼剩菜汤方可吃下。每日那客都在打烊前来,常千味便把剩菜汤水一起煮面,混混浊浊一大碗才吃的尽兴。常千味把那早所遇老翁的事怀疑成梦,可能这老翁托梦传授面道,只是他脑子拙劣没有学会,这么想他也就无疑了。

  渐渐文钱成吊,他依旧把摊子蜷这集市里,他估摸着想把这面店做高做大,做成全乡第一也好,做成一方富甲也好,总归要出人头地。

  仲夏闷人,晌午里再无人吃面,凉面也卖的十分萧瑟。常千味不断从井里打来凉水灌下,不渴只求能带走些热意。他肚子摇摇晃晃,趴在油腻桌上打盹。

  有一人敲敲桌,“来碗面。”

  “今天要热煞人,你还要吃面。”常千味抬头道,那人却是自己当年的师父凌巧子凌木匠。

  “师父!”多年后他也始终未忘最起码的礼节,说罢给凌巧子下跪。

  “你还肯认我做师父我也就心宽了。”凌巧子微笑扶起,常千味给他上茶,只道:“师父来尝尝我这些年手艺。”

  一碗酱凉面端上来,“师父,这么多年徒儿还不敢忘您在夜里给徒儿煮的面,可这些年了,我也做不出您那般好吃的面,徒儿还要好好请教请教您。”

  凌巧子笑道:“我这木活还一知半解,怎懂做面啊。”他就着蒜大口吃面,已全然没了当年师父的威风意气,常千味自然看不出。

  “师父您这得饿多久。”常千味笑道。

  “没,只是我这好徒儿的面好吃!”凌巧子脸色蜡黄,胡子枯灰。“千味啊,师父那日赶走你全是气话,谁知徒儿一走便不回来了,为师心里也有愧意,那日你本无错,那木料也是你伐来的,你自己伐烂又有什么错可言?”

  “师父这事怎能记心上啊。”

  “说句实在话,都是为师心小,从此门下少了个得意高徒。”说罢从两支长布袋里取出两根腕粗腿长的擀面杖,“这是我用你砍坏的废料削磨的,听说你在乡门西侧卖面火热,可能用的上。”

  常千味一时不知所言,只是这么久师父还惦记他,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师父,你怎么一直愁容,是不是有何不顺心的事。”

  “哪有,我好徒儿在这能有什么不顺心。”凌巧子强笑道。

  常千味能看出有事,只是师父不愿说他也不敢多提。

  “听说你去年打过李家的孩子?”

  “师父您说的那个小瘸子?”

  “现在只是个孩子,可往后还指不定会遇到些什么口齿伶俐的小人。总给他们发脾气闹心,看淡点这些蚊蝇小事也就省去不少麻烦。”

  “那是当然,徒儿就记住了。”

  送别师父时,凌巧子拍拍他的肩道:“千味啊,事还多,路还长,你在这摆摊子,人多事杂,人心叵测,你只管把自己做好……师父原来讲过,先做人,再做木,这是一个道理,把人做好了,以后的事便都和你这面一样顺溜了。”

  “好!徒儿记住了。以后师傅一个传信,我就带着师傅送的擀面杖去寻师父给师傅做面吃。”

  常千味满心欢喜,攥着那两根擀面杖,木虽厚重但不死沉,一旦擀起这劲就上来,擀出的面也就不比抻出的面差。

  凌巧子含笑点头,顶着烈阳独自回去了。

  而常千味如获至宝,耍弄起擀面杖来。一根稍粗若腕,一根稍比腕细。粗的擀面,细的可擀他类面食。这样一来他又想起那日大雪里老翁现世,恍若神仙。而他也用毛笔在板子上写了两个大字“面道”支在摊前,他独自欢喜道:“待我深谙其道,我就把面摊子做到一家独大!”

  常千味并没太注意凌木匠临别前的劝语,日子还在天天过,他的面好歹也有了该有的水平。那面总没老翁的一样虚虚渺渺,可是也都实实在在,该有的荤素都能盛一大碗。待客把钱放在碗里捂着肚皮他就知道又能容下个回头客。他记清楚了老翁那一句话,面是可以纳百川的,无论是山里土里海里的,都会被这一根根面条和口热汤同化掉,这也是普天之下面类有千万,无非都是换汤不换药。这也是他做面的主旨,放开心思去做面,总会有另辟奇径而产生惊人味道,吃罢总会感觉有一味才是重头,久久在舌里不会消去。这些味道的奇面也就渐渐成了他自己的独门秘制,成了他面摊子的招牌。

  他不知道面做到至臻至善是怎么个样子,但此时在这乡里做面一绝的怕只有这常千味了。农人渴饿有时又不便回家,在常千味摊子前冷了吃口热面,热了吞口凉面,总感觉从嘴到肠子都顺顺当当,也有不少从城里回来的赌客嫖客,累了一夜,早晨都要路过这乡门西侧来碗面,直到大汗淋漓浑身舒坦才去休息。常千味也不是小气人,有的农人忘了带钱,常千味随手一挥,账也不记,还不还全靠个人,可那面依旧实实在在,该有的什么都不缺。这一传十传百,乡里都知道有巧手面道常千味而不再是那个臭名昭著常千味了。

  一傍晚,常千味准备收拾摊子打烊回家,过来一个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打烊了。”

  “能给做一碗吗,孩子饿的挺厉害的。”那妇人坐下,乞求道。

  常千味不好拒绝,问道:“吃什么。”

  “什么便宜便来一碗就好。”那妇人心生歉意,红着脸道。

  常千味只得重新上炉,给她端过碗有臊子的面。那妇人有些怕,问道:“这面得多少钱?”

  “你只管吃就是,这顿算请你们的,以后莫在这个时辰来,我是要回家的。”常千味只是继续收拾,闲暇间瞥向那个妇女。她怀里搂着那个孩子在睡觉,那一个就坐在她身边吃面。天色虽黯淡,但在那微烛下也看的清楚,那妇人不过二十上下,生的明目皓齿,眉间带些小愁情,脸色里透着凄白唯美,算是一个标致女子。他们乡不大,做这些年的面全乡人也都认识个大概,他听说过几年前乡里的陈姓农人娶了个临乡极俊俏标致的美女子,那时还传“皇帝老儿拿江山换也不换”,怕就是这个女子了吧。

  常千味没多言,只是偷偷多看几眼,被那妇人发现了,两人都低下头去。

  “常师傅,这钱就放这了。”

  “怕都不是阔绰户,不过我还是不差一碗面的。”

  “我只是还想恳请常大哥一个事,求您能答应,可又怕您嫌弃。”这妇人突然央求道。

  常千味没细想,道:“别介,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啊,说便是。”

  “拙夫陷了赌坊,已几日不曾回家,小儿才刚出世不久,怕以后日子难过得很,所以小女子恳求大哥能收留我这大儿当徒,教他一个手艺,也好让他以后不至于饿死,他今生今世便只孝敬您一人。”妇女声泪俱下,那个婴儿还在睡,那个稍大些的儿子则搂着他娘的胳膊不肯松开,怯生生看着常千味。

  妇女又道:“小女子也不是让师父去收养这孩子,所以我拿了一吊文钱来。但凡这孩子不顺您心意,您便立马将他遣回家去,不多劳烦师父一日……”

  常千味一时无言,抠着指缝里的黏面。妇女又柔声道:“师父若嫌钱少直说便是,若师父想让小女子从事……也不敢相辞。”

  “得得得,您倒给我十个胆儿也不敢啊。”此时的常千味已二十又八,本该是妻儿皆有的年纪,可他却不知怎的总留恋烟花风月之地的野花,奈何不是巨富,只去过一两次。今这女子话里温软,让心肝脾肺火都旺盛的他闷头闷脑,只好长呼口气道:“得得得,留下吧留下吧,我这面摊子往后做大,也总该有个帮手,明日便让孩子卷铺盖来吧。”

  送走了三人,常千味便回家泡在家外的河边,泡到了这天上星河倒灌凉风漫坡,吹到打寒噤,热火尽消,回房渴睡,可翻来覆去又难以入眠,只好抄起擀面杖擀面,直到擀累了才瘫床睡去。

  第二日她大儿背着比自己还高些许的铺盖独自前来,身后还有只跛腿白瘦狗,一蹦一跳着跟来。

  他见到常千味便连忙跪下去,“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常千味哈哈大笑,把他拎起来,“你这跟谁学的,我这可没这么多规矩,你只要好生学手艺,学罢跟我将这摊子做大,挣钱好好去养你娘才是。你唤什么名字?”

  “陈洌,还有个小弟叫陈沁。”

  “好,做我徒弟你只需记住一句话,这天底下人心险峻,好生待你的你知道有几人吗?”

  “师父,娘,小弟,白子。”

  “白子是谁?”

  陈洌拿小手指指那只跛腿瘦狗,常千味大笑:“好好好,记得把师父放最前面,你也是实在聪明嘴甜,但以后会不少劳累。”

  常千味很喜欢他这个徒弟,有了这个徒弟日子反倒轻快高兴些,早晨刚起陈洌就给他泡上茶烧好水,摊子里也打扫的干净。到了晚上,他就带着陈洌来到家里厨前,传他做面手艺。

  “这面做好无非就是做好面条与汤水,里面加什么这就是后话了。”常千味道,“我支摊子已有六年,这六年里三年学做面三年学做汤,这做面里又是两年学擀面,一年学抻面。”

  “抻面好看。”陈洌咯咯笑道。

  “是,抻面是好看,手里抻着身子舞着,可擀面学踏实了抻面也就水到渠成,手里握住面就知道面哪样劲道哪样软烂,有人喜欢吃劲道面,有人喜欢吃软烂面……师父我认为啊,这所有的总之两个字,面道。师傅才做了六年面啊,这面道还没参透半星。我这面呢,做的只能说有了点样子,咱们农人百姓吃了觉好,可真让一些饕餮食客吃了,只说又是屎溺。”

  “师父还没参透,那徒儿又怎么去参透。”

  “等你把我这儿的功夫全学了,不知哪一天就会悟出来,凡事做到极精,大道便会畅明。”常千味道,“你讲讲,做面先得做什么?”

  “娘说不管做啥,先把人做好。”

  “傻小子,是先把你这手洗干净!光说把人做好,做好人能当饭吃吗,傻小子?”

  陈洌不敢说天赋异禀,做面活上脑子倒是比常千味伶俐不少。常千味也上过私塾,但还是不少秘诀闷心里说不出口,心里明白通透,可吱唔半天又讲不清楚,这陈洌两三句话便把他这舌头顺直,点到他心里,把他想说的话给道出,接着脑子里直接就通开了。“好徒儿,你能悟得到这就是顶厉害的本事,你以后就靠这擀面杖能开出条大路来。”

  多年后,常千味三十又五,陈洌已初成少年。但陈洌骨子里带着沉稳劲,不像他师父常千味,一旦客多易催,他就手忙脚乱心神不定。而后陈洌又带着他小弟陈沁拜常千味为师,两兄弟皆成了常千味的徒弟,也是关门弟子。陈沁没他的大哥有天赋,却是个小猕猴。那日陈沁捣乱在食客的面里加了几勺糖,被陈洌抓到,到了晚上在床前打了十杖。常千味看到却没管,偷偷给陈洌说:“那位客吃罢后只称奇,没吃过酸甜辣口的面,陈沁加糖反倒让这面更好吃了些,你知道这是为甚?因为这面做法无拘束,面如海可纳百川,万物都能丢进面里成为锦上添花,而且做面更不需学人家的手艺,毕竟这面千滋百味,要自成一家。”

  如今的常千味依旧守着乡门西侧的集市上,却成了当时乡里最著名的面铺子。乡里无一人没吃过常千味的面,那些乡外城里的贵人也久慕盛名前来品食,他们每次来都用像对什么大人物一般的笑脸去相待常千味,不过就是想吃碗好面罢了。当然也再没有穿绸衣带幽翠扳指的饕餮客说他的面如屎溺了。面都是寻常价格,平头百姓们愿进来吃,大户们也只好甘心坐下,但一定都是锦衣华服,且都自带碗箸以示不同。

  现在甚至已不需常千味亲自下手,亲传徒弟陈洌可以独当一面,嘴又活泼,惹的来客吃面前欢欢喜喜,吃面后更是兴高采烈,吃罢仰天大笑而去,心下不胜感激。独有来客亲自点名要吃常千味的面,可是要备好银子了。陈洌的手艺比之常千味还稍逊不少,但其天赋之高,也让常千味暗叹。到了晚上,陈洌便教授陈沁手艺,常千味旁听,听罢遇到错处便指点些许,三人的面艺伴着这生意也就都蒸蒸而上了。常千味终也不必再同之前那般拮据,早年留意的种种风月花草皆可成梦里深溺的温柔乡了。

  常千味做了城里“如是馆”的常客,他一来便是群女发抖瑟瑟,私下里都斥这常千味虽已有盛名在城里城外,算不上一方富商大贾可也是有点钱的金主,可每次来都锱铢必较,少有人能在他手里尝到甜头。且常千味人如生猛虎豹,鸳鸯被下花草长夜叫苦不迭,含恨忍泣。这样,众女见常千味都是纷纷躲避,一旦被他挑中的女子都是愁容去,泪颜归。

  一次一名何姓女子事罢后在枕前小声抱怨,却被常千味迷糊梦里听了去,一怒之下寻到老鸨,破口大骂,当着众客官的面羞辱这女子。女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口里哆嗦着悔改,这才把他的气消下。而且每次常千味再来,见到那女子总要嘲讽几句难听的话,心里痛快了才去纵欢。

  又一日,因为几钱纠纷惊动了如是馆的大老爷宋九枫宋二爷。宋二爷排行老二,他还有一大哥一三弟,大哥宋九垣开的赌坊,三弟宋九钰开的是酒楼。宋家把满城的贵客稀客攥在手里,几年里早已富可敌国。

  宋九枫见是常千味,无论他怎么闹都要顺着,毕竟这都是能榨油的金主,连忙痛骂老鸨,以好酒佳人再伺候上。

  “宋二爷,他日咱们可曾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从哪见过二爷。”

  宋九枫笑道:“在这花草堆里常公子曾见过老朽一面吧,毕竟整日做这些胭脂活。”

  常千味忙恭维笑道:“也是仰慕多时宋二爷的威名,还有您宋家,那可是当今天下的名门望族。”

  “什么名门,不过就是在城里有几个小楼撑些面子罢了――你们还站着坐甚,快把酒啊菜啊给常公子端上来啊。”宋九枫呵斥随侍女子,将桌上排满了难能可遇的奇珍异味。

  “真是劳烦宋二爷这般款待,盛情难却,那小子便不客气了。

  “常公子,您可是潘安在世,风华绝代,盛名于城里城外。您来我们这儿做客,莫是要我宋九枫光宗耀祖了。”

  “哪敢当哪敢当!”常千味哈哈大笑,被宋九枫捧到没边,怀里更有暖玉温酒。

  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罢,宋九枫道了实言:“老朽想恳求常公子一小事,不知常公子能赏个脸不?”

  “那自然!能跟您宋二爷坐一起已是小子莫大荣幸还谈及什么求与不求?”

  宋二爷把胡子笑的翘歪,拧着一脸褶皱,“您可是给我们宋家脸上贴金啊――老朽有一舍弟,是开酒楼的,早些日子前便与我谈起了公子,多次都曾登门讨扰,可见公子无闲又只好回去……”

  “三爷大名我也久仰,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万不能劳烦三爷一步!” 

“那可就麻烦公子了。舍弟还讲您还有二位高足,现在面艺也是登峰造极――不瞒公子讲,舍弟就靠一手面活发家,他着实仰慕公子与公子的二位高足……”

  “好说,那日我们三人同去便是,怎能折了三爷的面子!”

  宋九枫待他喝完酒又道:“公子,舍弟还有一事相求,拖我告于公子,舍弟想以重金聘公子的二位高足去酒楼做掌勺人,来作我们宋家酒楼的活金字招牌。公子到时也不必再拘于那乡里的集市上,我们宋家必以厚禄侍奉公子与二位高足。”

  常千味寻思半刻,把最后一盅酒饮罢,耐人寻味地笑道:“三爷……这是想……把我们这破烂面摊子并到自己的酒楼里?”

  “以后公子和高足只是去酒楼里露个脸,不用像今儿这般忙活也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那我们那面摊子岂不是坏了三爷酒楼的名声,三爷的酒楼可是天下尽知的金谷春景,我们一群乡人玩意儿……”

  宋九枫强笑:“舍弟那酒楼不比金谷园,可舍弟却不是石崇,他也是一手手做面一步步打下这家业。虽说手中有些小钱但日子过的也是清淡,哪敢那样想?”

  “有二爷这句话我心下就安稳了。我意如此,可我那俩愚徒敢不敢拜见三爷还要询问他们,改日登门叨扰三爷时定给个准信。”常千味微笑不露齿,“今日款待真是聒噪二爷了,小子告辞。”他起身欲走,只听二爷呵令众女,“送客!”

  待常千味将出馆门时,只听宋九枫喊道:“若此事有成,老朽这馆内佳人艺妓公子皆去纳个三妻四妾也无妨!”

  “此话当真?”

  “老朽哪敢戏言?”

  过往路人偷偷探去如是馆里,只见里面燕舞笙歌,腻绸倾挂,天虽已明彻可其中巨烛曳曳,深幽不冷,迷香升腾,粉脂暖玉相拥着一位白面公子踏出如是馆,路过行人皆驻足而慕,见那公子满面春风,又是议论纷纷,心下好生羡慕。

  “那可是一手绝面常千味啊!”

  议论未停人已跨上白马凌尘而去。

  对付这种面子上的事,常千味自以为高超,回到摊子上,还是要穿上油腻的麻布衣服做碗实在面,心里才算踏实。

  “当真是无奸不商,老奸巨猾,好一个宋九枫啊。”常千味冷叹道。

  陈洌给师父泡上早茶,问道:“师父这一夜去做什么了。”

  “昨晚拜访了城里一个朋友。”

  陈洌在那擀面,陈沁一边煮面一边招呼着来往过客。

  “洌儿,你晓不晓得城里有个叫宋九枫的。”

  “怎么不晓得,他们宋家可是这城中一主,不仅富甲一方,他们背后还有着大人物嘞,咱们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

  “昨晚我就是和那个宋九枫吃了顿饭。”

  陈洌吓一跳,愣了一下,大喜道:“师父您和这宋家认识?那您可不就……”

  “怎的?”

  陈洌突然压低声音,“师父,咱们不过是乡里的面摊子,和他们牵扯上定无好事。怕是咱们的面摊子乱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宋家毁了咱们还不容易?”

  “你小子,机灵得很。你晓得他让我怎样?叫你兄弟俩跟我去他们酒楼做面,意思是给他们酒楼当金字招牌,咱们这辈子就能坐拥金山银山,享尽富贵——这不是屁话是什么!宋家一定不怀好意,去了他们那儿当下人,哪天想毁了咱们还都不一定有人给收尸。这宋家是万万去不得!”

  “就是,咱面道还没琢磨透嘞!”陈洌欢心笑道,“沁儿,煮面呦!”

  “可不是,这面道还没钻磨透多少金银也换不去咱们个面摊子。”

“师父,哥,您俩都商量什么呢。”陈沁凑过来,咧着嘴痴笑。

  “金银烫手呐。”

  “要吃常师傅的面,银子备齐了!”突然摊子外有人喊到。

  “好,也有段时间没叫人瞧瞧我的手艺了!”

  众食客皆望去,几个大户人家下马,笑面迎来,常千味也快步迎去。

  到了年末,常千味打算歇息几天,想带着徒弟去他们未曾去过的城里转转,买些年货,并遣他们回家照顾母亲。

  “这么久没见你娘了,想也不想?”常千味问两个徒儿。

  二徒微点头,常千味笑道:“明日你俩随我去城里咱们买些过冬年货,之后你们回家便是。”

  二徒喜出望外,第二天夜未消去,陈洌已经煮好晨面泡好早茶。常千味食罢便唤了马车,车载三人驰去城里。

  “公子,今日城里人实在太多,马车进不去的。”

  “这倒无事,你在这城门口等我们就是。”

  两个徒儿跟在身后,看这琼楼玉宇,画栋飞甍,人马不息,喧声如海,煞是热闹更是新奇。远处那如是馆,万金台,醉云楼若三根擎天巨柱,遥望在晨间初光云影里似仙台峻立飘渺,把这满城风光尽占下。

  两个徒儿从未见过这般气势磅礴的巨楼,三人驻足远观,常千味道:“那三座巨楼便是这宋家的天下,一个是妓院,一个是赌坊,一个是酒楼,三楼连在一起,便成了无底的销金窟,除了宋九钰的酒楼,那两人发的全是断子绝孙的昧心财――你们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去要些,师父今日可带足了银两。”

  “我想吃糖葫芦跟肉包子!”陈沁喊道。

  陈洌笑道:“我就喜欢吃师父手底的面。”

  “你这孩子,哪能光吃面。”

  三人兴致勃勃慢慢挤向这三楼,吃了不少平日里没吃过的好吃食。终于到了那三栋巨楼,却见在如是馆门前围着一大群行人。在行人最里有个沙哑如破锣的女声叫喊:“这可是那时候人家说的天仙儿喽,怎么来这儿偷汉子搞破鞋 ,勾引我们家十亭,好一个淫妇!荡妇!”

  “抬起头露一下!抬起头露一下!”行人们齐声哄闹,淫笑荡荡。

  “什么事什么事!”陈沁一心好奇想凑热闹。

  那丑女子持着马鞭,大嚎大骂,骂跪在上地的这对男女。男人女人都赤裸着上身趴跪着,持鞭女子一鞭一鞭抽那个下跪的女子,那女子忍痛把头按在地上不想露出赤裸的上身。

  “十亭?”常千味见那下跪男子大笑道。

  “哎呦我的师弟啊,赶紧劝劝我这好媳妇吧。”十亭瘦溜溜的上身能数清一段段脊梁骨。

  “你这窝囊孬种叫什么?”十亭的媳妇又大骂。

  “哎呦,嫂子,这里那么多人以后还怎叫我师哥有脸活?”常千味狂笑道。

  “你倒问问这孬种,背着我去偷腥,真是对狗男女。”持鞭女子煞有逼人戾气,话虽说但鞭不停,把那跪地上的女人抽的一道道紫印,可这女人若死了般,石一样的跪那里。

  “好师弟,咱俩可也是师出同门不说,咱那群师兄弟可不就是你最机灵,讨人喜。”宋十亭哭丧着脸对常千味道。

  常千味蹲下身来,拍拍宋十亭的大脑袋,贼笑道:“不错,我这人是什么都好,你知道,这满城的人也都知道。可我也有个短处,满城的人都不知道,可你得知道――我记仇。”说完起身一脚顿时甩出,那一脚若一千斤甩锤把宋十亭踹翻,“当初不是你,老子就不会给逐出师门,今日人多不好打你,以后再叫我见到,我便一拳打死你个狗娘种!”常千味多年做面,腿上常吃劲。如今这一脚可是带着这些年受过的苦罪和憋屈,力道惊人,一脚踢去,罢了自己的多年恨处,也踢到爽利痛快。

  宋十亭还未吃痛便晕死过去。鼻嘴出血,嘶叫声颤颤继而无音,手脚和脸皮跟着痉挛。

  “十亭啊十亭!”宋十亭的泼妇娘子吓到脸色煞白生怕自己相公死去,哭丧一样吠叫,“你打死人了,你打死我们家十亭了!

  常千味不理,正待转身,只听身后陈沁死瞪着两只突眼,嘴里轻唤道:“娘……是娘!”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放开嗓子哭吼道:“师父那是我娘!我娘!”

  常千味被这话惊到脊背骤冷,像贴了只女鬼附身,心肝脾胃已是凉到极点,他这才注意到跪在那满身鞭伤赤裸着上身的女子。

  “狗婆娘,母夜叉!老子和你拼了!”陈沁咬破嘴唇哭啸,抬起拳头就要打死那泼妇。常千味一把拉住陈沁,冲陈洌喊道:“捂住你弟弟的眼快走,快些走!”陈洌也认出了那正是他们的母亲,手指就要捏烂自己的掌骨,可师父有令,也只好拽住自己的弟弟拼命向外奔去。

  常千味两手颤巍巍扶起跪着的陈母,陈母气若游丝,道:“常师傅……常大哥……”说完便晕厥过去。

  怒火顿时冲脑,眼眶欲裂,鼻喘如疯牛,两手和下巴更禁不住抽搐。“都道是个人总该怕死的,你就这般不怕?”常千味面目如催命鬼,竟然忍不住面露浅笑,让路人心下莫名胆颤,不禁后退。

  那母夜叉抱着宋十亭不住战栗,“十亭十亭十亭,你快醒醒,你快动一动啊!”

  泼妇刚把话说完,只听到一阵“嗖嗖嗖”,她明明感到这一拳打在自己眼上,可没半点痛觉,又听“咔吱”,她便什么也想不得了,整脖子被常千味一拳捶断,登时没了气息。

  迷糊的宋十亭给这一拳吓醒,一直“哼哼”叽叫,“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涕泗横流与血混流进嘴里,他下颚骨怕是碎了,混杂污秽从他嘴里冒泡。

  常千味过了多时才从邪毒里醒过来,路人那时的喧闹已被这冷尸吓到鸦雀无声。他见泼妇没了一点声响,面皮逐渐变暗,知道自己竟一拳打死了她。常千味抱起晕去的陈母,只能一步步跺出城外,像没了魂没了气神,差点倒在路边。

  回到家里,常千味瘫在桌上,陈沁抱着床上晕去的娘大哭,陈洌也含着泪给自己师父和娘煮面。

  “先去喂你娘吃下吧,我这……喘口气――洌儿,你说会不会给县衙捉去砍头?”他两手握一起不住的抖,两眼空洞,想到那泼妇的死容,他便感到这泼妇鬼魂压在后脑上,头晕沉重,哼压的他气都不敢大喘一口。

  到了半夜,常千味安抚二徒睡下,来到陈母床前。陈母已醒,“常大哥……”

  常千味摆摆手,“多少事也莫讲了,你好好歇息。”

  “听洌儿说,您给她……打死了。”陈母两眸垂下,一脸死寂,额蹙心痛,不知所言。

  常千味只道:“这都罢了,打死就打死了,叫我抵命也罢,叫我如何也罢,车到山前必有路。”

  “可您知这宋十亭的父亲是宋九钰吗?”

  常千味恍惚些时,“宋九钰能送他儿子去凌木匠那当学徒?”

  “他是野种,是宋九钰在咱们乡里留下的,他娘多年前就去世了。宋九钰无事时便偷偷来寻自己这个儿子,给他钱物。他人都不晓得,宋十亭只告诉我了。”

  “你们两个……”

  “他说他爹是宋九钰,要我好好侍奉他,他就去他伯父宋九垣那儿清我家拙夫的赌债,我便随他去了城里……”说到此处,陈母又掩面哭泣。

  “都过去了,莫想了……”

  “常大哥,你要走了我该怎么在这乡里活,不如吊死淹死来的干净。

  “你干净了,那两个儿子怎么办,你可知沁儿今天要不拦着,那泼妇就死在他手里了,思来想去泼妇要死,不如让我打死,沁儿路还长。”

  “常大哥……我不知该说什么,没您我们家怕是早没了。”陈母一直压低声啜泣。

  常千味摇摇头,不想多言,出屋子前只道:“面摊子我还会再开,太阳天明还会再来,人总该得活下去不是?真不行你就去个人少的清净地儿,跟着洌儿沁儿别再回来了。”

  陈母点点头,把头垂下去。望着关门离开的常千味,感觉又像被扒了衣物一样任鬣狗们羞辱耻笑,含泪疲惫睡去。而常千味一夜不敢睡下,闭眼便是那泼妇尸容,耳畔不息哭声。窗外稍有声,便翻身趴至窗前,窥探有何人在外。

  第二日面摊子照旧开张,但常千味城里杀人的事一宿传遍,这手上无论怎么洗可都带着鬼魂,做出的面谁又敢吃?乡里乡外的人路过只是驻足远眺摊子里的常千味,他倒跟无事人一样,在那里揉面擀面抻面。

  有不晓事的人去了说要面,却给路人拦住,悄声说:“他昨儿个打死了人,手上尽是冤魂,你吃的下去?”“他这是给自己做最后一口面,就等官府来抓他!”“他怎么不跑?”“跑?能去哪里,若是平头百姓就算了,可他这做面手艺,出了城也有人识他!”

  常千味全当没听见,兀自揉面擀面,还给陈沁陈洌讲些手法。陈沁火气压不实,突然故意往路上泼油污脏水,那路人们纷纷躲散,躲避不及的也只能嘴上小声偷骂,都怕常千味一拳再打死人,就哄哄散去,面摊子这么多年难得寂冷下来。

  不多时,忽来乡外一阵破裂马蹄,常千味颤叹,只道:“你们在我这学了这些年,该要出师了,沁儿有不懂的就问你大哥,洌儿,你不懂的只好全靠悟了,你比我脑子要好使。咱们在一起,我不敢说你们在我这能过的多快活,但有了手艺至少不怕饿死。出去莫说我名字,师父臭了。还有,答应师父一件事,务必要护好你们娘亲,可动手但万不能下死手!听到没……”

  二徒不敢说话,陈沁则搂住师父偷偷抹眼泪。

  “常千味何在!”摊子外一人手提大刀,两眼如鹰,跨在赤烈大马上,后面又跟四五人,都提刀驾马,戾气腾腾。

  “怎样客官,吃面?”

  他大刀横劈,一刀斩断撑摊子粗布的木架,呵斥道:“常千味,我们老爷唤你去拜见!”

  “你们老爷?”

  “莫装蒜,宋家三爷就是我们老爷,你要不从,我们这就斩你抵命!”

  常千味回头看了二徒一眼,“别忘了我讲的,护好你娘亲!”

  常千味刚走到那提刀人的马前就被他逮住领子直接拎起,“过来吧你!”这几人连连嘘声,驾马咧嘴怪笑,而常千味被这怪力提起,像被一群猎人提着所抓猎物。几匹骏马越过街头,车人纷纷避让,看到常千味这般狼狈样也都跟着笑起来。

  “那不是常千味?”

  “他怎么给吊起来提着!”

  就这么让路人们笑了一路,那怪力男子抛下他斥笑道:“滚进去,三爷里面可候着你呢!”

  他被丢在醉云楼前,这醉云楼和如是馆所差不远,那宋九枫好远便望到了这个原来的大户,那时怎样的威风如今都给宋家人踩到脚下。这里是城里顶奢地段,财神爷的风水地,大户富贾的极乐世界。可如今一个常千味,赌的也不赌了嫖的不嫖了吃的不吃了,纷纷露个头想看看昨日杀人名声再满城的常千味。都吃过他的面,可到头来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面摊子的掌柜,在大户前他活像条饿狗。

    常千味这一路被拎来他不敢妄动,若有不慎那骑马男子一松手他就会被这马蹄跺死,臂腿只能一直空悬硬撑,现在给抛在地上,四肢早已酸痛无力,一时起不来身子。

  “怎的,死了?动一下啊,昨天还乍威风嘞!”宋九枫被左右群芳环着,一步走一步笑,“原来,我宋家央你来我们这醉云楼吃饭你不来,想必是累了您这几步,这不,请我们宋家的人骑着高头骏马把您请来了,您倒是无赖撒泼,躺地上不起来了,这不是折我们宋家的面儿嘛!”

  常千味不愿理他,这宋九枫又笑道:“昨晚和那女的干多了?”

  这句话登时逼红了常千味的眼,起身一拳欲要砸出,泠泠刀抖声带着寒气直接了当劈向他那右臂,那刀刃划开人皮刚好碰在他臂骨上。

  “你晓得动一下,今日也让你死这儿,不过是个面摊子上的小二,哪来这样脾气。”拎他一路的驾马男沉声道。

  宋九枫朝四下里大喊:“来我们这儿宋家的贵客,见过这一刀断手没?”

  那群看客伸着头看热闹,像被提着鸭脖子一样。

  刀卡在他右臂上,血沿刀边滋流,他竟感不到痛,可这刀翻着他这臂肉拔出,那钻心的痛将他激晕过去。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小木床上,迎面的竟然是原来他骂过那个老鸨。

  “醒了你?”老鸨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像上了霜的驴屎蛋。

  常千味想撑手起床,可那右臂传来一阵剧痛。“我这一半截胳膊呢?”

  “昨天你没死就好啦,还要什么胳膊。”老鸨随口道,“你要醒了就去莲芳庭吧,宋三爷在那儿要见你。”

  “我胳膊,我胳膊呢?”他全没听见老鸨说什么,他用左手掀开袖子,那下半截胳膊空荡荡,在肘处缠着白布,白布上还透亮着血色。

  “叫叫叫,叫什么叫,宋家花大钱请的顶好的郎中给你截的,要不你早死在那醉云楼外了。”

  常千味的胆冷颤不停,他这才意识到宋家是怎样一个骇人的巨兽,而他常千味当年再如何潇洒也不过是他们宋家手里的玩物。

  “我右胳膊……”常千味的泪止不住流,想拿右手摸泪时更是伤心欲绝,“怎的不把我一刀砍死在这外面,还叫我受罪。”

  “呵,你想的实在快活,宋家不把你折磨成烂泥巴烂柿子你就别老想着死,死不得呢。”老鸨心不在焉,毕竟她只是个又丑又老的老鸨,事不关己,惹到宋家的却是这么个和自己毫不相干可怜人儿。

  常千味移向那莲芳庭,这莲芳庭是他当年每次来如是馆快活的必选之地。如今这铡刀架在脖颈上,和当年已不是同一人了,这才想起他师父凌巧子当年所劝,可又如何?

  这莲芳庭进去便是轮了一圈太师椅,没了青纱帐红罗缎,取而代之的是坐了这么一圈身穿绸衣的贵人老爷们,宋十亭则跪在这一圈老爷们脚下发抖。为首的坐着便是宋九垣,其次就是宋九枫和宋九钰。常千味环视一周,宋九垣一脸正相,国字脸八字胡,而那宋九钰鼻旁眼下有颗大痣――常千味恍然想起,那日大雪里抻那碗清汤面的老翁正是这宋家三爷宋九钰!

  “三爷!三爷!您还记得我吗?”常千味连忙跪下,他少半截胳膊,只好拿头抵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没三爷那日指点就没我常千味今天!”

  宋九钰看着他,不说话,只听宋九枫道:“三弟,你原先认识他?”

  “我原先去乡下寻十亭时,在他摊子上吃过面,那是他可没这么大名气,也没这么大脾气。”宋九钰淡淡说道,“十亭是个孽种,给他找了这么个泼妇当妻,也不见得是怎么个好事。可不管怎样你打死的是宋家儿媳,你这是欺到我们宋家的人头上,一命抵一命,况且你还把十亭打成这样,你是当真不亏。”

  “三爷,我真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啊三爷……”常千味声泪俱下,又“砰砰砰”磕头。

  “大哥,您说了算。”宋九钰朝宋九垣道。

  宋九垣半天没说话,终道:“三弟,我有十亭这么个乖侄儿,多少年来可没从你嘴里听过。”他嗓子里像塞了一口大钟,话一出全场人头上顿时像压了座山,两耳晕晕,低下头去。

  “他是个野种,我怕会扰了宋家的名声,就不敢给大哥说过。”宋九钰低头叹道。

  “那二弟听说过吗?”

  “我是昨天见一个泼妇进我们如是馆撒泼,她让十亭跪下时,见到我叫喊二叔,我还一愣,他说自己是三弟的儿子,我就去寻三弟了,可等我回来就已经全晚了……”

  “你整天都在这如是馆里做什么?大事小事不都是那老鸨一人操办,你不就坐等收钱罢了,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侄子叫人欺负!”

  “大哥,咱自家不能乱啊!”宋九钰面露难色,小声说道。

  宋九垣看了一眼常千味,“野种也是自己的骨肉,野种也是自家人,这个叫什么常千味的杀了宋家的儿媳,理应是要换命的,可是这么死可不就便宜了他,我们宋家的面子放哪里?”

  “宋老爷,宋老爷!”常千味把头磕到通红,渗了血色,“您只要不叫我死,我就天天跪在您那万金台门口,给您宋家谢罪!”

  宋九垣笑了,那笑让常千味更为绝望。宋九钰道:“我都听说了常千味是暇眦必报但也是恩有重报,不如留他一命,以后也好报答咱们宋家。”

  “三爷说的对三爷说的对啊!”

  只听宋九枫阴阳怪气道:“要不,给他脸上搽上胭脂啊粉啊做这如是馆的龟公得了,老鸨一人管这如是馆有些东西不好打理,就叫他在外揽客吧,若是碰到惹事的兴许还能让他去应付一番。”

  众人皆笑,常千味也痴笑道:“这法子好极!这法子好极!”

  宋九垣喝口茶,笑罢道:“你就不怕这么个东西搞坏了你这生意?”

  “要不就叫他死,您不也感觉亏嘛,咱就使劲毁他,让他生也不如死,这才不亏――千味,技要卖,脸朝外,你也不亏,两全其美!”

  “是啊,各位爷,不亏,我常千味赚了,能给咱宋家当狗当马,福分大着嘞。”说完他又磕头。

  从此在如是馆看到了一个奇景怪景――一大群绝色女子和一个著着女装脸上满是粉腻胡茬的残臂大汉在门外揽客,这大汉胸前的衣服上还绣着显眼的大字“巧手面道常千味”。

  恩客们见了常千味就破口大骂,甚者打一顿也难平心火,“你这东西,出来骇人?”那大汉只笑不语,但见了各位姑娘,恩客心里更好生欢喜了。 从此来这如是馆有了不成文的传统,先打了这个丑龟公,打完心里一定畅快肆意再进楼也不迟。

  有的恩客认出了常千味,见他竟然沦落如此,心下慨叹:“你怎到这般地步?”

  “大爷里面请,大爷里面请!”

  恩客见了害怕,连忙左拥右抱就进去了。

  一日,宋九枫笑道:“你这揽活可以,要是叫你去了醉云楼做面岂不可惜?”

  “是,二爷,二爷待我如亲爷爷般,千味哪也不敢去。”常千味跪下磕头。

  “还记得你那俩徒弟不?”

  常千味笑道:“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

  “呦,你还记得?难道你私下里还和他们有来往?你知道吗,今天他俩去醉云楼了。”

  “他们怎的去醉云楼?”

  “醉云楼怎么,他们怎么去不得?我还要拉他们去万金台毁他们呢。”

  “二爷,这醉云楼啊万金台啊哪是我们这种下人去的地方啊。”常千味心里煞凉,蜷在地上,愁断心肠。

  宋九枫哈哈大笑,“他们是下人,你不是。”

  “是,我是咱宋家的……”

  “狗!”宋九枫打断他笑道,常千味连忙答是,“不过你那俩徒弟可不是去吃饭的,是要去杀我三弟的。”

  “怎的――啊,二爷,真不是我指示的,二爷,您把我往这如是馆门口一栓,我可哪也没去过。”

  “这我晓得,瞧你这狗胆子。”

  “那我可在这儿给二爷三爷磕头谢罪了,我求您,您一定得给我那两个徒弟留条活路啊二爷!”

  “你别总给我道这些废话。说实话你是臭了,可你这手艺不臭,那时请你来你可不来。你知道这醉云楼做到今日是靠怎么个招牌吗?”

  “二爷,不晓得。”

  “我这三弟是名满全国的清汤面大手,一手清汤面做的可真是金山银山也换不来尝一口,多少富贵人家都想尝尝,可这还得看他心情嘞!”

  “是,这清汤面三爷做的是万面之宗!可当时,三爷怎的又叫我去他醉云楼做事啊?”

  “那是我编的。我三弟他天天仗着那手破面艺,趾高气扬的装什么狗屁正人装什么狗屁君子,像是这宋家玷污了他名号一样。他娘的,我那时看你有点能耐就像把你纳到我如是馆里,靠你的名号定能折了他的生意,刹他的威风,可惜你这个东西……不过也好,宋九钰偷偷养儿这事已经在家里乱开了,以后宋家怕是轮不到他说话了。”

  “我那两个徒儿怎样啊二爷,有没有……有没有惹了三爷的怒气。”

  “我本意是要杀他俩的,这是欺到宋家头顶上了!可他宋九钰却把他俩收了当徒!他可从没收过徒弟,以后这醉云楼做的可比我这如是馆更大喽!”宋九枫叹道,而常千味本是心里一片凄惨担忧,如今心里又宽慰下来,跟了三爷,那二徒怕是这辈子不会再遭人欺侮了。

  宋九枫把他唤了出去。到晚上如是馆才是最欢的,忙至深夜,常千味一口粮都没吃过,本想躲起来歇息,可那胳膊旧伤,像只毒虫钻开皮往他肉里蠕动,又饿又痛,直接晕到了后花园的荒角里。

  “你还行吗?”梦里,一个淡柔轻声将他唤醒,常千味心底一麻,流下泪来,又不敢大哭,泪把那满脸粉脂黏成一起,可怖至极。

  她又问:“给你做碗面吃?”

  常千味把泪拭净,“怎的是你?”这女子正是当年曾在常千味床前抱怨的那名何氏妓女,而且常千味每次来到都要嘴上羞辱她一番。如今她已红颜殆尽,穿的再不是绸衣,成了粗布旧衣。虽然如此,但依旧难挡当年姿色。

  “你还记得我?”

  “姑娘,当年的事,真的抱歉……”

  “都过去了,不说也罢,这人世跌宕起伏,本应如此,昨日还是领头羊,今日就成过街鼠,你也莫往心里去。”

  常千味忍不住泪水,趴在那姑娘肩上沉声大哭,那姑娘也未排斥,只道:“等会随我去后厨寻些吃的,现在这后厨没人。听说过几日宋家会来个大官吃喝,恐怕就是给宋家撑腰的大官,宋家上上下下可都忙活着呢。”

  “姑娘,我常千味命贱,做不了什么,只能在这给你道谢了……”

  “夜自有天明时嘛。原来就听说你这面艺天下第一,等会去后厨你也试一下让我也见识见识。”

  “天下第一哪敢当,只不过这城里城外虚有些名罢了,更何况断了一个右臂,这么多年又没再碰过面,那面艺铁定不如以前了。”

  “去后厨试试嘛。”那姑娘笑道,“我给你做了你不合口,你自己做了合口才是。”

  “那……劳烦姑娘引路了。”

  “不要姑娘姑娘的叫了,若放在当年还好些,现在都不是从前了,你可唤我个时了。”她小声笑道。

  “时了?”

  “叫何时了。”

  “你也应当有姐妹叫春花或者秋月了。”常千味这些年难得发自内心笑道。

  “这还真没有。”何时了咯咯轻笑,不敢高声。

  二人去了后厨,这是给下人们做饭的地方。何时了没了贵客们的临幸自然无法再在如是馆呆着,只好被老鸨安排到了这里。

  “试试,这少了个胳膊是不自在,所以做的难吃姑娘也别介意。”常千味左手碰面,那一瞬间的暖软像从他魂里迸发出来,虽已多年不碰面,可这揉面擀面抻面已成下意识,他也不晓得为何这手如有神,无需用脑子多想多回忆。

  “我给姑娘做个清汤面吧,这食材若用多了定会让别人查了去。”常千味单手做面的确比之以前难上不少,但慢慢来也不多碍事。

  “面里有道,要不然人家怎么肯唤我一个巧手面道的名字,清汤面是这万面之宗,那宋九钰宋三爷就是做的好一手清汤面,我也曾有幸吃到。”

  “宋三爷是个好人,那次顶撞着宋九枫给我们这些下手发赏银呢。”何时了说罢才想起常千味与宋家的断臂之仇,当时就住了嘴,赶紧又道:“宋家都是表面兄弟,背里背后都耍暗剑。宋九垣那一脉偏偏没有子嗣,他若死了那万金台定是给宋九枫和宋九钰占下,而他们若再死了就只有十字辈承起整个宋家。宋九枫和宋九钰都是一脉单传,宋九枫不知怎的孩子里就只有一个男子,而宋九钰也就随了他二哥,说好只要一个男子的,怕以后的日子分不清道不明来着,可这突然乍出个叫宋十亭的,这不是背地来阴招嘛!你说宋九钰家的男子多了,以后在宋家做什么都不得听宋九钰的?”

  “这样不多久,宋家不得分家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和咱们有甚关系?”何时了叹道,“哎哎哎,等会再出锅,我加点东西。”

  “清汤面不需要加太多料的,好比……就像茶馆里评书先生讲的画里留白,空留出清汤一片任人遐想,都是一个道理。”

  “这我懂。”何时了说着从盆里取出一小把洗好的菜,“这野菜我也不知叫什么,只是小时候娘给我煮面总加些这个菜,没想到那日我在这后花园的杂草地里寻到些。这个菜切成碎加进去,我给你打包票,味道绝对不一般!”

  那面煮熟了,菜碎洒进去,那一股带着土与林的清香气就迸发而出,捎带着清汤面的面汤也更为清澈透亮。

  “你歇着,我给你舀面!”何时了把面夹起又倒进汤,“你这面做的真好,汤也做的这么好,真的不愧你这名号呢,我一辈子也学不成!”

  常千味笑了笑,“你若见了宋九钰的面,那可真是,面如丝,在风雪里飘渺,玄乎得很呢。我这好歹还加些盐,他的面就加几滴醋,可不管是面还是汤,都是这人间难能吃到的。”

  何时了微笑道:“来,我喂你,你尝尝加了这野菜味道怎么样。”

  常千味犹豫些时,不知该道什么,眼泪又涌上。“来,吃面啊,吃饱了才能活,不吃这么好的面可就坨了。”

  “时了,我有两个徒弟,本来都是为了救我,后来都跟了宋九钰为徒。我不敢让你当我的徒弟,但我定会把这面的手艺全教给你,一点不差的教给你,只要我还在这如是馆活一天,我就能打包票。”

  何时了含笑不语,饥肠辘辘的常千味吃一口面,喝一口汤,那无名野菜的味道在这面味里静静流淌,不喧宾夺主,也未妄自菲薄。本是清汤面含千滋百味,但千滋百味里总缺了清汤的清字。也正是这个野菜的清香,吃罢总有种身陷幽林,长隐山居的清高奇感,这就是面道里清的韵味?

  “这到底是什么菜?”常千味热泪盈眶,在他所知的清汤面里宋九钰已是最佳,而宋九钰的清汤面的确藏有千姿万味,可就是缺一“清”的深意,拿醋来抵但力道不足。

  “怎样,好吃吧。”何时了拿了几株小野菜给他看,那几株野菜依旧脆亮,状似芹,叶小且嫩,里面蕴含着更纯粹的清淡。

  “你不知这菜叫什么?”

  “娘那时没讲它叫什么,反正加了菜进去这面就无与伦比的好吃!我给伙计下手们做饭,总喜欢加点这个。”

  “好!好啊!时了,你可知我为何不想死甘愿在宋家当奴当狗吗?我因为这面道还没参透,怕死也不瞑目啊!”常千味都有些语无伦次,大笑道:“呵,现在宋家就是砍了我,杀了我,我也知足啊,我也是笑着去阎王那里点名报道!”

  何时了见常千味这么欣喜,她心里终于安慰。他手舞足蹈,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她没听清,“来,把面吃完,宋家无论怎样日子还是要过,不能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话。只是天天都像今儿一样欢心,天天还再能吃你做的一碗面,讲真,人世何求啊。”

  “时了,我以后天天给你煮面,等咱俩逃出这如是馆,我也天天给你做!”

  “你能出去,我可是得老死到这儿呢。”

  “怎么?”

  何时了笑渐僵硬,低头沉思。常千味知道有话戳了她心底痛处,“何姑娘,我常千味一定会把你从这如是馆救出来,哪怕是打死宋九枫!咱们逃出来就躲到南界的大山里去,那儿天高皇帝远,这辈子就在那了却吧。我天天换着法子给你做面,你自己也先别弃了自己,咱都会有天明的一天,这不是你刚给我讲的嘛!”

  二人眼泪肆流却流的欢喜痛快,何时了拿手把常千味脸上的腻脂拭掉,点点头,“是,是啊,常大哥,咱们总会有天明的时候,说不定就在明日呢?”

  两人吃了好些面,说了好些话,待屋外人声喧闹起来常千味才依依惜别,恐怕一会就会天各一方再不会相见似的。

  常千味离开何时了就像离开一尊暖炉。凄凄冷风南北中通,薄衾难抵,长夜难寐。如是馆活像一坟碑,就在这风里战栗萧瑟。常千味躺那里,心里却还念叨着刚吃的那碗面。那碗面这般的美妙境界,好像就是面道的顶级。他多少年都难以企及,可如今少一条胳膊,在这么个破烂后厨里却把他渴望的面做了出来。“这就是面道吗?加那个野菜这面就能到那境界?到底还是如何怎样啊?”他苦累不堪,想一会便又头疼欲裂,可这面道到底如何,那感觉就像偏偏卡在了瓶颈,好像破了这瓶颈,天下大彻大悟,破了这混沌。

  天未明,常千味照例在往脸上搽脂粉,穿上那件破旧女装,在如是馆门前揽客。

  “他娘的你是来捣乱?”宋九枫见到常千味这身打扮勃然大怒,一巴掌将他抽翻跪地。常千味恍恍神,才问道:“二爷,今儿是什么大喜日子?”

  “他娘的你给我滚!”宋九枫又给他一脚,“妈的,你再滚回来,快到醉云楼帮忙去,但凡出了一点错,你左手也得砍下来!”

  常千味知道今日是个大日子,不知是什么人要来还是这宋家老祖宗的寿宴?

  他走去醉云楼,一群小仆在三巨楼之间来回搬运着什么,他拦住个小仆,问道:“这宋家来什么贵客了这般折腾?”

  那小仆见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搽上粉穿女装,一脸鄙夷,“你个常千味就这身打扮还问来什么贵客,呵,让那贵客看到你这么煞风景的恶心样子,你不知要死个几次!”

  “呦,你都认识我?我在城里算是个小名人喽!”

  “娘的,你这嘴皮和人一样贱!告诉你吧,这巡抚大人就要来了,晌午在这醉云楼吃,下午再去万金台快活,到了夜里就去如是馆睡下!”

  “他怎么专挑宋家,一省之下比宋家厉害的的不多的是啊!”

  “宋家能有今日还不多亏巡抚大人。再说了巡抚大人是微服私访,去别处吃喝不花钱?你真是脖子长见识短,怪不得叫你当龟公!你赶紧藏起来吧,丑成这样到处恶心谁?”

  小仆笑,他也笑,小仆见在他身上寻不到些笑处和优越,便不再理他去忙活了。常千味偷摸进了醉云楼,他可从没进过宋九钰的地盘。果然宋九钰的醉云楼也是大手笔,红漆巨柱直擎苍穹,其上鎏金錾画,玉嵌其中。整楼层层分明,层层又满排酒桌与单间,这一楼下来,够千人闹嚷,一日进账可是蜉蝣众生们没胆想的。

  那仆群在楼里如同蚂蚁,来回收理,花树灯盏,佳人器乐,纷纷攀至顶楼。“你,去搬上这尊椅子。”一老儿恐是管家,连忙唤他干活。常千味道:“我没右手。”

  “怎的,没右手就不干活?背上,给我去爬,让宋老爷知道了你左手还得掉一截。”不知这太师椅是什么木制,虽苍老已有包浆,但却重如青石,待终攀上顶楼时已毫无气力,瘫软在地。那老儿不知何时早已上来,丢给他一块儿粗布,“快去将房外栏杆擦净,巡抚大人可就要来了。”

  他一步迈一步,慢慢走出顶楼屋外,风吹浩荡,迎面心旷神怡。屋外有一圈栏杆,栏杆外就是满城盛景。常千味可从没站在这般高处眺望众生芸芸,远处绿山相拥,云雾稀稀,人稠在城巷点点密密,可听不到半点热闹笑声,只有楼里的小仆们来回搬运东西的“砰砰”脚步和更高远处的雀唳。

  煞然,常千味以为自己耳聋,楼里竟没了一丝声音,只听楼下有人呵道:“巡抚大人到!”便又听到齐刷刷一片跪地声。

  常千味悄悄躲在屋外往镂空的窗子窥去,他搬的那张太师椅置于去门最远处,椅前一单独长桌,长桌旁一只顶大的取暖铜炉。而下则是一只只大圆桌,小铜炉间次其中。

  随着这脚步声愈进,随首是宋九垣作引,一男貌为富家老爷的缓缓跨步,满是官相,想必这就是那位巡抚大人。

  巡抚大人笑着坐到那柄太师椅上,除下貂衣,“各位坐就是了,不要客气,今日本官是微服私访,莫被我这官气扫了兴。”

  那宋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又是一个叩首,然后坐定。只听巡抚又道:“宋九钰,来啊,给本官做碗面吃,我平日里繁忙的很,总吃不到你手下的面。”

  “真是何德何能能轮到我们宋家给大人做面,九钰快去净手做!大人想吃什么面?”宋九垣连忙跪下,奴颜婢膝道。

  宋九钰也跪下,话里却没宋九垣那个谄媚相:“大人吃什么面?”

  “清汤面就是了。”

  “对了,小人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宋九垣又道。

  “说便是,你们切莫将我当外人啊。”

  “我这三弟不才,收了两个徒弟,算是得到了我这三弟面活上的真传。要是大人真喜欢我三弟这口面,便让二徒去侍候大人,跟随大人,大人您看如何?”

  “好好好!这以后就方便了,我就不再来你们醉云楼叨扰了。”

  “大人这话说的,醉云楼其实就是大人的。大人想何时来就何时来,我们宋家随时恭候!更何况要是以后二徒跟了大人,还得多劳烦大人照顾!”宋九垣说罢一摆手,两个青年端上两木盘,上面盖了层红丝绸。

  “大人难得来小人这儿,这是小人献上的薄礼……” 

  “不必多言了,话都在酒里不是?”巡抚端起酒杯大笑,“来来来,不用多礼,都起来吧――九钰老先生,我知道您话不多――可本官还有一请求,您要不和二位高足一起试试做碗面,我也好赏赏您那儿做面手艺。您看如何?”

  宋九垣笑道,“大人总爱客气。”他用胳膊肘偷捣了旁跪的宋九钰一下,然后朝后摆手,那两位青年同时跪下道:“小徒拜见大人,这就为大人做面。”

  “二位高足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人叫陈洌,这是弟弟,叫陈沁。”

  “哦?听说你们城里乡下也有个做面不错的,叫什么本官不清楚,宋九垣,他叫什么?”

  “小人有所不知。”

  “本官虽是从二品,可就是喜欢家乡的一口面啊,不稀罕什么鱼肉山珍。你们倒是给我打听打听。要是知道了他是谁,速告诉本官,本官亲自去拜访他。”

  常千味突然推开屋门跪下,门外高风乍袭,在场人均不寒而栗,皆望去这个疯子一般的人物,“大人,您说的可是小人?”

  “这么个妖怪是谁,这么骇人!”巡抚大人喊道,“宋九垣,他是谁!”

  宋九垣连忙跪下,赔罪道:“大人饶恕啊,他叫常千味,是我们宋家的罪人,是他打死了我们宋家的好儿媳!”

  “那他怎么脸上搽粉,还穿这么个红艳的女装?”

  “他这是给我们宋家赔罪呢,谁知他怎么来到醉云楼呢,扰坏了大人的兴致!”

  “大人,您说的那乡下做面好的就是小人,小人名叫常千味,这胸前绣字为证。”

  巡抚大人道:“不管你面做的好坏,杀人抵命这是天经地义,宋家不杀你不代表本官不杀你,你说呢,宋九垣?”

  “是是!我们宋家历代都以慈悲心向善,不敢轻易动恶,可大人这么说了,那就无妨了。”

  “本官能看出这个叫什么常千味的想用面收买本官,说出去岂不成了笑料?人家还肯拿金山银山来换条命,你拿碗面!但你给本官做完好面,再死也不迟不是?”

  “只要给大人做碗面,小人死而无憾!”

  “九钰老先生,再带上您徒弟,我瞧瞧是你们三个做的好,还是这么个疯人做的好。”巡抚大人笑道,“今天食欲难得旺盛,宋九……九钰老先生,您只把您看家手艺拿出来就是,这个常千味是将死之人,莫叫他抱恨黄泉。”

  “回大人,他们是三人,小人独一人,小人也想寻个帮手。”

  “你……”宋九垣欲要怒烧,便被巡抚大人打断,“罢了罢了,他是将死之人,答应他就是,常千味,你想寻谁给你做帮手。”

  “回大人,小人想让如是馆里的一个叫何时了的姑娘来帮忙。”

  “宋九枫,叫人去把你如是馆里一个叫何时了的女的叫来。”巡抚大人道,“你们开做嘛,就一柱香呗,不必等着他。”

  “哎,给何姑娘捎带句话,叫她带些野菜来。”

  巡抚大人耐心摆摆手,默认了。

  三人起身,在盆里净手,常千味也走过来净手。陈洌已成冒腾腾的结实壮年,陈沁也几近成年。“洌儿,沁儿,你们都长大了!乍一看都要认不出了。”常千味苦笑道。

  二徒面如死灰,低头跟在宋九钰身后。“三爷,没您那日的指点小子真不敢想今日能与您讨斗面艺,还有这些年来帮忙照顾二徒,常千味此生难以报答。而我昨晚悟了一夜面道,今儿可算终于懂了!我只记得您讲如何做面,却忘了您讲得先做人!可把人做好做正谈何容易呐!我受了这些年的苦和罪,才终于明白一手好面得是个人、得有颗热的人心,做出来才不枉那一口热乎面!”

  宋九垣勃然大怒,强抑道:“你在那里聒噪什么,乱了大人的兴致你不得好死!”

  “大人,小人是将死之人,只想先把遗言讲出来……”

  巡抚大人道:“好好好,让你讲让你讲,这香可燃着呢。”

  常千味笑道:“洌儿,沁儿,那时我只想,做人和做面有个什么关系?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懂了没,一定要先做人,再做面!”

  宋九钰佯装未听,径直走到一炉前。“洌儿,上柴上水。”常千味没了凌巧子给的两根擀面杖,又没了右手,和面擀面都很是麻烦。好在何时了已经赶来,她不晓得这是巡抚大人,只懵懵看了他一眼便连忙跑到常千味身边。

  “时了。”常千味笑道,“帮我和面,我上柴烧水。”

  “这是做什么呢?”

  “巡抚大人要吃面,我在和宋三爷比试呢。”常千味得意笑道,“那野菜带没。”

  何时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包着不多野菜,“看看,够吗?”

  “够了够了。”

  巡抚大人道:“来来,咱们先吃别的,让他们做。”

  话刚说完,众舞女姿如蝶曳,器乐声似起烟。宋九钰重现当年的面艺,抻面技艺依旧行云流水,抻面挂在手上,如初春嫩柳枝条,在风里丝丝飘渺,手一平,直接躺入沸水中。

  “好手艺!”巡抚大人拍手称道,宋家子弟们也跟着拍手叫好。

  “看没,那日宋三爷就这么给我做了碗面的。”

  “你也做啊,面和好了。”

  “不慌啊,好好看看,以后没的机会了。”常千味一脸痴相。

  巡抚大人道:“喂,常千味,你一柱香做不完,本官就让你直接死这儿,要是你做完面呢,还好让你多活几个时辰。”

  “回大人,小人马上就做!”

  “他什么意思?”何时了听到巡抚大人的话心里大慌,紧紧拽住常千味的袖子,小声道。

  “时了,把野菜洗好剁好,我也要做碗清汤面,就那晚咱俩吃的。”

  何时了悄悄瑟瑟环视这么一大群人,都是出身富贵,只有她和常千味是穷命,甚至命都不是自己说了算。她也明白,这个有点飞扬跋扈的巡抚大人,今天是想要了常千味的命。

  宋九枫的面已入碗,一碗薄面,伏于一泓淡汤里,素雅清淡,简而不俗。常千味的面不多时也已做出,何时了的野菜也已入其中。

  常千味做面煮面做的浑身大汗,笑喊道:“真他娘痛快,这么多年不做面,今日做的是最痛快最舒服的一次!来来来,今儿就在此地把我砍了,我不多说一个字。”

  何时了使劲拽住常千味右边那条空荡荡的袖子,“那是……巡抚大人啊,你等会快去求求情,看看能不能放你条生路。”她声音发抖,怕要马上哭出来。

  “何姑娘,不怕,我都不怕你更不该怕,咱们总不能让这群人瞧咱们笑话。”

  两碗面呈上,巡抚大人两碗都吃到汤也不剩一滴,吃完却没说什么。继续在器乐盛天里与舞女们饮酒欢畅,与宋家众人醉在高处云间,这就是所谓“醉云楼”。而常何两人被晾在一边,巡抚大人吃罢又随众人去了万金台,夜里果然又去了如是馆。

  深夜里不知哪间欢笑呻吟声无休止,常千味则趴在窗前,独自熬夜,数着檐下融雪点滴到天明。

  “常千味,怎么不睡?”突然,一个声音把深思里的常千味叫醒,回首一看竟是巡抚大人,他怀里正搂着两名女子。

  常千味连忙跪下:“大人,小人夜里常给如是馆看守偷盗,不知怎么扰了大人兴致,小人这就退下。”

  “你别慌,本官赏罚分明,你的面做的是要比宋九钰的好些,我不说只是不想驳了宋九钰的面子,所以该赏你,但你杀人在先,这次就算戴罪立功,饶你一命。”

  “大人英明,谢大人饶小人一命,小人终生不敢忘!”

  “本官爱才惜才,以后你就专门跟着本官,给本官做面,不说你能跟着本官飞黄腾达,但绝对比在这如是馆过的舒服。”巡抚大人说完将那两女搂的更紧,“不说了,你收拾一下,明日跟着本官回府。”

  常千味感激磕了几个响头哭道:“小人愿此生当牛做马侍奉大人。”

  巡抚大人撒泡热尿重回屋里。常千味连忙跑去后厨敲门,何时了也未曾睡下,看着常千味喜极而泣,心下大宽,“怎样,无事了?”

  “大人……大人叫我以后跟着他给他做面,我终于逃出这宋家手心了,我……天终明了!”

  “我说吧,天终有明时。”

  二人相拥一起,埋头痛哭,哭至天明。“跟我走吧,逃出这里,到时跟我一起吃香喝辣。”

  “只需能吃你一碗面便知足了。”何时了给他清水,将粉脂女装除下,待回一个正常的常千味时,他人已恍老多岁。

  “我没敢给大人说让你跟着我一起。”

  “没事,等你归来再不怕宋家时,我在如是馆里等你。”

  “姑娘,我什么也不会,就一手面好歹做过去……还说好教会姑娘做面的,大抵是不成了。但何姑娘,我在这立誓,等我回来好好为姑娘做一辈子的面,让你尝尽这人世间的大美……姑娘,等我回来好吗,咱们一起。”常千味涩笑道。

  何时了脸透浅笑,低低呢喃,虽容颜不再,却依旧动人心弦,微微颔首。

  “何姑娘,我会在巡抚大人那卧薪尝胆,你再委屈几年,我杀回来后一定会把你救出去,再让宋九枫血债血偿。”

  何时了两眼如月朦胧,蜷在常千味怀里,此生只盼那一天能来。

  第二日大人归府,前面两大车不知运的何物,大人已入马车,而常千味跟着几兵步行周围。

  “大人,这常千味该杀吗?”宋九枫跪在马车前求道。

  “这都是小事,杀不杀本官回府里再说。”大人透过窗帘不耐烦道。

  宋九枫无奈摇头,宋九垣呵道:“送巡抚大人归府!”

  巡抚大人并未食言,常千味再也不同往日狗马,而且在府中地位非常,每每大人在官场中怒不可遏时,一碗面便把巡抚大人的躁心安稳,把心气捋平坦。这样,大人更是偏爱这么个不曾抱怨不曾碍事的做面厨子,更有甚时,无论出省还是拜访他官以及微服私访,都要带着这个厨子,不仅给自己做面吃,也给他官尝尝常千味的手下面味,无一人不夸赞十分。问起祖籍,都识的那儿还有位宋九钰也是做面大手,纷纷盛赞那里为“面乡”“面都”。常千味的名字也常在众官里提起,他们大都食面后念念不忘,所以派人去民间寻可与之相较的面艺,这下民间传十传百都知道了一个名为“常千味”的断臂人做面天下一绝。而巡抚大人也跟着成了所谓清官,毕竟顿顿食面此官怎不廉洁。常千味也顶着他不知的盛名在外,犹若年轻时,继续默默给大人做面,且年年日日皆如此。恍已到了天命之年,但常千味仍未敢忘在那处有一人静候他归。

  一次巡抚大人又去微服私访归府,路途遥远。每次访罢都有两大马车开路,两旁有十几个壮兵随步而守。那日已到傍晚,大人在轿里瞌睡,扛轿人也有些疲乏,大人便让众人寻了一块树林歇息。

  “大人,小人此生便追寻于您了。”

  “我这一天不吃你的面,觉也睡不成,怎么还成瘾了?不过托你的福,我还有了个清官名号在外。”

  “大人您这话说的哪对,小人不过是报当年大人不杀之恩,更何况大人本就是清官

  “清官?”巡抚大人自嘲一样冷笑道,“你晓不晓得这两大马车拉的什么?来,你去拍一拍前面那辆马车的箱子,拍的时候把耳朵凑上去听听……去拍一拍就好,怕他娘的什么!”

常千味只得听命,手一拍车箱,箱中传来金属碰撞叮当声,如溪水击石般清脆悦耳。

“这可……全都是钱吗大人?”

  “最前面那车还有一箱元宝,你说我倒是清官不是?”

  常千味嗓子干哑,一时呆滞,不知所言。“我给你说,这可都是当年你老东家宋家的钱!”

  “大人何时去宋家了?”

  “我没去宋家,可这两辆马车却是从宋家拉来的,我把朝廷上拨下赈灾的粮食全都卖于宋家了,然后宋家再往灾区高价贩卖以赚差价。”

  “哪里生灾,我怎不知?”

  “一省如此之大生不生灾你又怎知?”巡抚大人翻脸道,“你不过是个做面的厨子,多少事都不干你事,好生做面才是正事。”

  常千味便不敢再问,而巡抚大人重新进轿,轿种传来大笑声,“都说这宋家富可敌国,而我不顶十个宋家?即便罢官,本官衣锦还乡依旧可穿上龙袍当自家的皇帝,哈哈哈哈哈!”

  常千味听了一阵冷汗,心下难受,可不知该如何是好。行路到夜半,常千味也是乏累至极,脚底生火,口干舌燥,忽有冷风吹过叫众人心下生惧。风吹过时,偶带林间落叶簌簌,残影时而乍现时而散去,他本以为是乏累致幻。

  突然一口热液带着甜腥从轿里洒出溅他一脸,他手往脸上一抹,借过薄雾月光,竟在手上滴答红腻鲜血,他掀开轿子窗帘,巡抚大人已无项上人头。

  “有刺客!”一个官兵大喊,奈何只有几个壮兵,在眼花缭乱的朦胧刀光剑影里,只能听到一阵阵惨死凄叫,未到叫完,人已倒毙。

  常千味不知他们多少人,只是黑压压一片,其中一个劈开木箱,无数金银映人发抖。

  “你叫什么?”一个汉子道。

  “我行的端坐的正,此生未做过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各位绿林好汉我话先摆在前头。”常千味心中虽惧怕,但能杀掉巡抚的岂是普通强盗歹人?他心里明白,卧薪尝胆这多年,今天定是重生日。

  “问你他娘的叫什么!”

  “姓常名千味!”

  “常叔?”人群里不知是谁,一声“常叔”把他唤的乍然心暖。

  “常叔,您还记得我不,小时候我骂过您您在街上还打过我嘞!”一个瘸子一瘸一拐赶忙跑到常千味面前,常千味思索多时才想起,那时他刚被逐出凌巧子门下开面摊子,幼时的李瘸子路过他摊子骂他“大孽子”,他一怒之下当街羞辱这个李瘸子。“那是有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能在这种无名地遇到故乡人。”

  李瘸子道:“我没十岁便跟着爹娘去了别处闯荡,但常叔您的名号可在这天下都有耳闻。”

  “我哪来的名号?”常千味奇道。

  “多少大官都在民间花重金找面艺能盖过常千味的,凡是做面的可都把您给神化了,常千味是何人啊,怎的狗官们都想寻面艺要盖过常千味?那常千味还不是个做面神人?哈哈哈,想当初您面摊子上可没个人去吃,我记着那年离乡时您那面摊子还皱皱巴巴没太多人嘞。”

  “李瘸子,你晓得他?”一个大汉问道。

  “这就是常千味啊,大哥,您天天念叨想吃顿常千味的面,他就是啊!”李瘸子笑道。

  “你就是常千味?”

  “在下正是!”

  李瘸子赶紧把他拉起来,“大哥,咱这辈子有口福了,要吃狗官们想吃都吃不到的面咯!”

  常千味和这大汉与李瘸子谈了好久,把此生到如今的几十年漫漫经历纷纷讲下,说到苦处常千味也忍不住流泪,而他二人则大骂宋家与已死去的巡抚。

  “奸商配狗官!我们正是官逼民反!”那大汉提起挂腰间的布袋,取出一颗明晃晃的人头,那巡抚双眼紧闭,还未睡醒就已毙命,不痛不痒,实在饶轻了他。大汉好好观摩了一番,又把人头置于布袋中。

  “常叔,您可知我们为何要杀他!”

  “他把朝廷拨下赈灾的粮食全卖给了宋家?”

  “岂是如此!不仅咱们乡大旱灾,别处城乡比咱们乡里更为严重啊,饿死饿疯,饿殍遍野,您是没见那尸首啊!”李瘸子说道此处,抱头痛哭,“走两步就是一具无人识的尸首,随便瞟一眼就是饿嚎的孩子,我都不敢睁眼看……可这巡抚,把所有粮食,全卖给了宋家!”

  常千味眼神凝住,不敢想象自己故乡也是此景。整日跟着巡抚却不知家里发生如此天灾,想起何时了,想起自己的二位徒弟,想起凌木匠,心里苦楚难言。

  “我们这是带着各乡各城还能动弹的壮汉们准备就去干他娘的宋家去,现在正是杀了这个狗巡抚替天行道!”那大汉把那人头插到剑上,仰天长啸,身后人群皆随同喊道:“替天行道!替天行道!”顿时声震山彻,云雾荡散。

  “我是个废人,少条胳膊没法打仗,只怕拖累了各位!那我就给众位壮士做面充饥,只求献一份薄力!杀他娘的宋家个片甲不留,灭了他一族!”

  常千味便跟着这支造反起义军抄进山路,准备打去宋家,抢夺屯粮。时隔太久,常千味再回故城,已是繁华落尽,只有三座巨楼还在远处孤矗,迷朦在稀黄的雾里。进城小路上偶有挣扎的白骨骇人,可想死者生前该是如此痛苦。

  “大哥,派信子查看,城里已有官兵把守,看来抢粮不易。”

  “都是个死,怎么不易?”

  常千味悄悄给李瘸子道:“好侄子,到时你能给叔打听打听如是馆里有没有一个叫何时了的女子,她是你婶婶,莫伤到她。”

  “叔,您这个放心,咱都是苦命人,咱都不碰苦命人,专杀宋家狗贼!”

  夜里起义军攻城,只听又是哀声四起,惨叫连连。不知谁升的大火将醉云楼如是馆和万金台从下烧起,漫漫直上,更伴东风,让这三尊擎天巨楼火光冲天,血红遮月,明月凝血。鬼似的烈火欲吞了这天地苍茫,几里外的人们依旧能感到热潮扑面,夜不能寐。

  第二日传来大捷,官兵大败悉数尽逃,宋家被围困于大宅中,所买几十城乡的粮食皆被夺去并同那两车金银尽散于饿苦之人,救世济灾。

  第三日天悯苍生突降大雨,太平盛世不久又要重来。大雨里,在万金台如是馆醉云楼的废墟前组建高台,斩首宋家狗贼昭示天下。

  “侄儿,你找没找到叫何时了的女子?”

  “常叔,我在如是馆里问了个遍,都不识的有叫何时了的。待那如是馆里没了人我们才放火烧掉,可能婶子就在不远处,我再帮您勤打听着点――对了,今儿晌午斩首宋家狗贼,叔您也是算报仇了,去看看吧!”

  “不慌。”

  常千味走在被烧焦的路上,乡人们都在路边吃着面,听到远处隐约叫喊:“来,这儿有面了,不够再来煮,来啊,这里有面了!”

  常千味寻着香味跑去,只见陈列陈沁二徒与他们母亲在一大锅中煮面,锅前排长龙的灾民颤颤巍巍,接到一碗热面也好比接到了一碗命。

  “洌儿,沁儿!”常千味泪流满面,而二徒见到,连忙跑去跪下,抱着师父的腿痛哭。“莫哭,快去给人家做面,都还等着吃!”

  二徒拭干眼泪,有千言万语却又一时难言。

  “你们做面的面从哪儿来的?”

  “宋三爷自掏腰包给这满城偷偷囤的,奈何宋九垣和宋九枫以死相逼,他一直没敢把屯粮放出。昨晚他们打进宋家大宅时,三爷把我们赶出去,叫我们去速取麦面来做面条接济灾民。”

  “不多时他们可都是要被斩了,那三爷死的可不冤?”

  “三爷从始至终可都没做过一点害民害城的亏心事,他被斩又怎么不冤?可自从分别后就再也未曾见过啊。”

  “我与他们熟悉,我去速告他们!”

  常千味早已不是当年那般身强力壮,这些年的无处痛苦叫他身心俱疲,多跑几步便没了气力。他望到远远高台有三点黑影,想必就是宋家三弟兄。

  “宋九钰宋三爷冤啊,刀下留人啊!”常千味拼尽全身气力嘶吼。高台下人群嚷嚷,他渺小声音被人潮湮没。只见一个大汉手起刀落,其中一人人头已落。“宋九钰宋三爷冤啊,刀下留人啊!”他往人群跑去,乡亲们回首望去这人如疯子般嘶叫,有的人认出了他,“那不是常千味吗?”

  “宋九钰宋三爷冤啊,刀下留人啊!”拥挤喧闹的人群让高台上壮汉依旧听不到蚊一样的声音。

  “乡亲们让让,让我过去!宋九钰宋三爷冤啊,刀下留人啊!”话还没说完,第二人宋九枫的脑袋又已落地,血如雨溅。

  声嘶力竭的常千味无可奈何,再用近乎乞求声道:“宋九钰宋三爷冤啊……”

  人群里被这常千味弄的骚乱,大汉也注意到人群里有一人躁乱。“甚事,一刀砍了还不干净!”

  常千味突然嘴里生甜,一口鲜血从嘴呲出,“大汉,大汉,宋三爷冤啊!”

  “冤?怎么个冤?宋家害死这么多人,谁替冤魂喊冤!”

  常千味倒到高台下,吐了好大几口鲜血,李瘸子见状连忙跑来,搀扶常千味。常千味一口气难上,像溺水一样挣扎,“宋三爷……冤,现在乡亲们吃的粮食全是他买的,要不然等粮碾成面,又得死太多……太多人啊,宋三爷冤啊!”

  已到鲐背之年的宋三爷神情恍惚,看到常千味给自己喊冤却又有几分不甘心。

  “你冤你怎么不说,老头儿。”

  “我们宋家罪恶滔天,不是光杀两个人头就能平息的……”宋九钰跪在高台之上,黯然神伤。

  “呵,就给你们宋家留一个善终!下去吧。”

  常千味强撑身子,见到了宋三爷。

  “三爷,只为报您当年不杀之恩和这么多年来照顾沁儿洌儿,您的恩情千味永生难报。”

  宋九钰精疲力尽,仰望青天,婆娑双眼,叹道:“人不正,心便不正,做事也就莫求能成。宋家落的如此下场也是必然,可当初无人听从我的一句劝……千味,你懂了这个理,不晚。”宋九钰摆摆手,湮灭在人群中,风吹人骨寒,泪如刀。

  常千味回了家,又晕了一天一夜方才清醒,口里不断道:“时了,时了。”

  二位徒弟给他煮了面吃下他身子才回暖,想到自己再也不会颠沛流离,心中稍有安慰,可又想到何时了和凌巧子生死未卜,那根弦始终不敢松开。

  常千味舒展愁颜,微笑道:“好徒儿,你们的面,也是终于学成了。”

  陈洌跪下道:“师父,您讲的先做人,后做面,徒儿已铭记到骨子里!”

  “师父,这是您的擀面杖——我们那时只是想去三爷那儿求情的……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也是欺师灭祖、落井下石!此生本再无颜来惹师父闷烦,可我们还未尽孝,只怕是今生死不瞑目!”陈沁也跪下,二人就跪在常千味床前使劲磕头求师父饶罪。

  “快起来!打你们娘把你们领来时我就把你们当亲儿子待,徒弟做错什么当师父的又有什么不可恕的?那时候师父无能无用,给宋家当狗,你们跟着宋三爷不至于毁了一生……”二徒和常千味三人在床前拥泣,话都不必多说,常千味心中一片净亮。“你俩,一定要把这面道传下去。”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日在醉云楼,和我一起做面的那个姑娘……不该叫姑娘了,都老了。”

  “您是说何师娘?”

  常千味用力笑道:“是啊,好徒儿,你们可知她如今在哪啊……”

  “徒儿只是听宋九枫提起过,可徒儿没进过如是馆,真不晓得师娘如今在哪。”

  常千味只好点点头,无奈叹口气,唤二徒继续给灾民们去做面。他又想起那晚给何时了做的面,那野菜的作用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一碗薄薄的清汤面能趋于上乘以至于无人能及。可如今何时了犹如故年山云,风已去,无人有忆,不知何在,如是馆又被焚毁,那野菜也就更无人所知了。

  经陈母的悉心照料几日,常千味这些年受的苦罪总算开始慢缓过来。 他想沿当年旧路,去寻凌巧子与何时了。如果凌巧子今还健在,也应是耄耋。

  山上万绿成新,再无大旱,天灾已去,天下如春。常千味边走边忆,仿佛故年人声今犹在,就在他身旁走过,几十年似昨日。在几棵巨树荫凉下,还能寻到一个荒芜的木匠园子。屋檐上,水池中,园子里,黑烂的枯叶层层还未朽尽,那墙角上的青草绿苔又已生起。巨树下跪着一带孝少年,木刻的坟碑已被风雨蚀化。

  “这是凌木匠的坟?”常千味也跪下去。

  “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那少年道。

  “三十多年前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常千味在坟前磕头,“你守丧多时?”

  “三年。”

  “师父是怎样去世的?”

  “当年旱灾,一个叫宋十亭的师兄带着其他几个师兄要与师父分家,师父就站在门前,眼看着宋十亭和几个师兄把整个木匠园子抢了砸了……师父去世前把最后一口粮分给了师兄弟,却怎么也没熬过这天灾。”

  “宋十亭……”常千味又磕了一个头,“师父,徒儿今儿在回来看您……可子欲养而亲不待,徒儿是个孽子,要是当年徒儿没走出这木匠园子,要是当年徒儿肯听师父一句话,徒儿也不至于到今天,师父也不至于含恨而逝。”说罢,常千味只能用一只胳膊搂着墓碑大哭起来。

  那个少年也忍不住偷偷抹泪,“师父就是太善!我刚跟师父当徒时,宋十亭已在这木匠园子里称霸,师父这般聪明怎么看不出他心有反骨啊,可他养育这些年的徒弟他又怎再忍心逐出师门!师父临终前还道他此生最憾无非是曾将自己的得意徒儿逐出师门,如今想来死也含恨!”

  常千味倒在坟前的土里,想要与早已长眠不醒的师父讲几句话,可无论怎样,人已逝去,此生无见。

  又过多日,李瘸子奔忙摇晃着来寻常千味。“常叔!朝廷派兵来抓造反的了!抓到听说不光要砍头啊,还要带着祖宗子孙一起砍!我家里哪还有祖宗子孙可供他们砍呐,快跑吧,他们都跑了!赶紧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躲起来了了这一辈子吧,谋个善终!”

  常千味不知为何,一日日羸弱十分,听到李瘸子那般急慌,他心里却不知为何舒坦松开了。“你走就是了,莫管我。”

  李瘸子沉叹口气,临走时只慌道:“快些吧。”

  “这是连家也呆不住了……”

  不知哪年隆冬,云压大雪,天与山与湖,上下一白,雾凇沆砀。在这野湖僻岭蜿蜒山路间的松下,一家摊子支在那儿,摊中炉火腾腾正盛,呵着熏人暖气。摊布不大,只刚好遮住炉火案板。老翁只得戴蓑笠披蓑衣在那儿揉面抻面,雪积之上,犹如青石。

  突然,一汉子模样的人蹒跚从山下上来,躲在松下避雪,衣衫褴褛,暗暗窥视着做面的老翁。老翁听觉,回首望却,那汉子忙将头低下去。

  “吃面?”

  “大爷,我没钱……”

  “先不至于冻死再说,来吧,过来吧,来篷下避雪,靠着炉子暖和点。”老翁给他端来一碗热清汤面。

  “你尚还年轻,怎么流浪成这样?”老翁沙哑着嗓子问道。

  “我去官家那儿偷了点柴薪粮食和银两,这天毒冷,村里的人都要冻死了……”汉子饥饿很久,大口吞面,心下畅快,说话含糊不清。老翁这才看清他一身伤疤,被冷风冻到紫黑。“官家一路追过来,我把粮食藏到村头碑底下就继续逃命,没想到一路跑到这儿。”说罢汉子憨笑了起来,“大爷,您这面真是绝顶好吃!打小就没吃过这般好吃的面,简直奇了。您这手艺可快赶上那个叫什么……常千味!您晓得他不?几十年前在坊间传的神乎其神!”

  “不晓得呢。”

  “不晓得罢了……大爷,您看看,就我这样您肯教教我做面不?一来以后归乡,我也能给乡亲们做来尝尝;二来,我也想报大爷您的一碗面恩,好在这儿穷山僻壤里照顾您!”汉子伸出两只皲裂流脓的大手给老翁看,“大爷,您瞅我这手还能做面不?”

  “做面容易,做人不易。得先做人,再做面啊。”

  “大爷,我人是绝对行的端正!这年年苛捐杂税,我是真没法子了,才去官家偷东西。”

  “那就好,快吃吧,再不吃完就坨了。可刚才我说的那句不管何时都得记清楚,那叫面道,是做面的根本。”

  “得嘞,师父!”汉子虽是满脸伤痕听到老翁这话却立马喜笑颜开。“师父,您这面里的菜有种奇香啊,这菜叫啥?”

  老翁指了指松下的白雪,竟有几分嫩绿坠于雪中,宛如翡翠置于白绸。那点点绿绿的翠草状似芹,叶小且嫩,迎风吐馨,若一丛清兰,无灼灼之艳,却自有一段清高不俗。

  “叫……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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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880cdbc38bfe:学的好,已关注作者
    880cdbc38bfe:@式儒 咳咳,写得好
  • 6574adfbed4c:好故事👍
  • 苏狸狸:兜兜转转圈圈,还是这些个缘
    b6c8b6e03acb:@苏狸狸 是啊,人生莫过如此
  • 徒步祣行走遍天漄海角:写的不错,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爷爷的手擀面了。
    b6c8b6e03acb:@徒步祣行走遍天漄海角 我爷爷和奶奶也擀的一手好面😆
  • 执直之智:极赞编主神笔

    结局境界非常之高
    屁人佩服至极
  • 跳舞的鱼儿:有情,有节,跌宕起伏,结尾稍稍有些草率,个人见解,莫怪
    跳舞的鱼儿:@一只爱说废话的骞驽 嗯呢,谢谢你,关注你了,如果写到写不下去时,放几天,定会有个好结果,加油💪,喜欢你的这篇文章。
    b6c8b6e03acb:@刘珍惜 给我点评开心还来不及😊,我也感觉后面的太草率,因为我写到后面发现怎么写也写不下去了就草草收尾了
  • 兰亭隽客:叙事很棒👍👍👍,耐下性子看完的😊。
    b6c8b6e03acb:@兰亭隽客 谢谢你的评论!!
  • 5513ab252d12:加油^0^~
    b6c8b6e03acb:@傻_41e0 谢谢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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