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她的小伙子,从村东头能排到村西头。可她偏偏一个也看不上,心里头只惦着那个十九岁的小木匠。
她原本在镇上的珍珠场有份正经活儿,为了跟小木匠见面,三天两头地旷工,后来干脆不去了。场长第二回上门来找,只是摇头叹气。“这丫头,为了个男朋友,连铁饭碗都扔了!”
她读书时候也不安分。初三期末,数学只考了58分,她偷偷拿红笔把那个“5”改成了“8”。爹被老师数落后,当晚拿起竹条子抽她,她咬紧嘴唇,一滴眼泪也没掉。第二天,她把书包扔进了村口的河沟里,眼看着它沉下去,再也不肯迈进学校门。
这些个叛逆,都给往后的苦日子埋下了根苗。而那苦命的根子,自然就是那小木匠了。他生得周正,鼻梁挺直,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涡儿。更难得一双巧手,能打出全村最细致、最时兴的家具。
她跟小木匠好上以后,常趁着月夜,赤着脚偷跑出去。家里人一回回把她追回来。爹给房门加了铜锁,可月光水一样淌进来的时候,她知道,自个儿人是锁住了,魂儿早飞了。
那天,她又偷跑到他家,未来的婆婆在灶间压低了嗓对她说:“珍啊,你别看我儿子模样好,性子躁得很。三岁就敢拿砖头砸人,八岁把他表哥推下河,差点淹死。前年说亲的赵家姑娘,他嫌人家脸上有颗痣,直接把媒人带来的点心从窗口扔出去了。” 红珍绞着衣角,声音低低的:“他待我……挺好的。” 婆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新鲜劲儿没过罢了。”
爹是死活不肯答应的。那晚,他把脚上的皮鞋都踢烂了,一边踢一边吼:“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这么作践自个儿的?跟那么个穷木匠,名声还不好听!” 娘在一旁哭得拉不起来,她蜷在墙角,嘴唇咬出血了也不松口。那些个夜晚,爹一次次提着马灯在月亮地里寻她。最后一回,他看见他们坐在打谷场的石磙上,小木匠正给她编槐花环。爹站了许久,末了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找过她。
婚事办得冷冷清清。爹没来,三叔操办的。新房是婆家旧屋里的一间,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都是他亲手打的,散着松木的暖香。
可婆婆的话,一件件都应验了。
生大儿子那年,娘家送来一百个红纸包着的鸡蛋。她舍不得多吃,一天只煮两个。没出月子,男人就把鸡蛋全拎到集上卖了,隔天跟着朋友去了张家界。照片上的他站在天门山前头,戴大墨镜,穿着新衬衫,叼着一根烟,笑得畅快。她看着墙角空了的鸡蛋筐,眼泪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
还有那个模样周正的女人,总在午后骑自行车来,带一包水果糖分给孩子们,然后跟男人在堂屋里说笑,声音脆得像银铃。有一回,那女人在家里住了三天。临走时,她悄悄往红珍手里塞了二百块钱:“嫂子,大哥脾气是躁了点,可心眼不坏。” 男人说那是他认的干妹子。女人给他买过一件藏蓝色的夹克,他穿了好些年,领口磨破了也舍不得扔。
红珍不是没有疑心过,可地里的活计、两个孩子、永远见底的米缸,把她的心力都耗干了。后来明白了,她也不觉得多么伤心。跟他的穷、他的暴脾气比起来,这点子背叛轻飘飘的,像落在肩头的槐花,掸掉也就罢了。
那些年,日子像条浑浊的河。男人的摩托车声总在深夜里响起来,带着一身酒气回家。要是灶台冷着,或者孩子哭闹,他抬脚就踹翻凳子。那些他亲手打制的家具,在他盛怒之下,成了四处飞溅的木片子。红珍常搂着两个吓坏了的孩子,缩在土炕的角落里,看月光从破了的窗户纸漏进来,照着一地的狼藉。
最难熬的是吃饭。米缸常空着,她就去挖野菜,掺点儿玉米面蒸黑绿色的窝头。小儿子身子弱,额头总是滚烫,夜里哭起来声音像小猫。她硬着头皮去求婆婆借点钱买药。婆婆杵在院门口,嗓音又尖又利:“大眼睛的没个好东西!当初不是你自个儿赖上我儿的?如今知道难了?” 那些话像绣花针,密密匝匝扎进皮肉里,不见血,却疼得千疮百孔。
结婚后,娘家没少帮衬。可男人却像滩烂泥,扶不上墙。种地、养鸡、开中巴、跑货车、贩柑橘,没一样成事的。有一回中巴停路边让人撞了,水箱开了锅,烫伤了三个,赔了个底儿掉。爹拿出来的六千块柑橘本钱,也全折了进去。生活步步紧逼,更让她绝望的是,婆婆把一切不顺都归到她头上,骂她“不发家、不长财”。
她一直记得那个下午,日头火辣辣的。她干完活回来,看见小儿子光着身子坐在泥地上,满身的屎尿,背上叮满了蚊子。孩子嗓子哭哑了,只能小声地抽噎。
更让她心痛的还有一回。那时小儿子还不满三岁,跑到路上让驴踩中了肚子,小脸一下子煞白,动也不动了。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孩子,她只觉得血往头顶涌,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破家,带着孩子逃出这苦海去。
还有一次,他打她,她吓得钻到了床底下。他蹲下身,铁钳似的手攥住她的脚脖子,硬生生把她从布满蛛网的庇护所里拖了出来。那次,她在炕上直挺挺躺了三天,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婆婆在窗外喂鸡,声音高高的:“装死给谁看?谁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 没人给她端一碗水。
第三天夜里,月光白得晃眼。她爬起来,从柜子底摸出农药瓶子。拧开盖,刺鼻的甜腥气冲上来,她没有犹豫,仰头就灌了下去。喉咙和肚子里立刻像烧起了一把火。
醒过来时已在医院,眼前是惨白的墙壁和娘哭肿的脸。她好像疯了,力大无穷地扯掉衣裳,光着身子在冰冷的走廊里奔跑,天地颠倒旋转,她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直到被护士按住,打了一针。二十多天后,她才清醒过来,看着镜子里瘦脱了形的女人,沉默得像一口干涸的枯井。
只有在他癫痫发作的时候,那个暴戾的男人才会蜷缩成脆弱的一团,浑身抖个不停,嘴角淌出白沫。这时候,她会默默地抱住他,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摸他僵直的后背,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来,打湿他汗津津的头发。她就那么抱着,直到天蒙蒙亮。而这些,她一直守口如瓶,没跟任何人吐露过半句。
他死前一个月,忽然像变了个人。不再胡混,常坐在门槛上望着天发呆。有一天,他竟用摩托车载着她去了镇上的麻将馆。路两边的水稻田绿汪汪的,他开得很慢。快到镇口时,他头也不回地说:“你往后……还有人会照顾你的,你要把日子过好。” 她的心猛地一抽,愣在那儿,像被一声无声的雷劈中了。
直到他溺亡的消息传来,她才明白,那句话是他在这个人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点近乎残忍的温柔。微弱得像风里的残烛,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尖上。
葬礼上,她哭昏过去好几回。那哭声里,不全是悲伤,还有积年的委屈、解脱后的空落、对爱恨纠缠的仓促告别,还有对前路的怕。
弟弟妹妹赶来帮她张罗一切,凑钱还清了零零碎碎的外债。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两个茫然无措的儿子,她觉得魂儿都被抽走了。
头三年,日子灰扑扑的。她拼命种地,去砖窑上像男人一样和泥、搬砖,给儿子攒钱娶媳妇。夜里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觉得人生漫长,像一条走不到头的黑隧道。
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在她已被悲苦捶打到麻木的时候,命里的转机来了。男人去世三年后,经人牵线,她认识了电工老刘。
老刘个子不高,话少,见人没开口先笑。头一回见面,他给她倒了杯水,水温正好。他知道她胃寒,每天早饭总有一碗糯糯的小米粥;她随口说喜欢槐花,他第二天就摘了满满一篮子,给她蒸香喷喷的槐花饭;她病了,他比自个儿病了还着急。他就这样,一点点暖了她。
红珍嫁了。没有鞭炮喧天,只是两家人简单吃了顿饭。她搬进了老刘窗明几净的家。
新家的院子不大,但阳光足。老刘在墙角种了月季、凤仙和一小畦葱。日子忽然就舒展开了。老刘心细,过年时,腊鱼腊肉挂满了屋檐下,钵子菜炖得咕嘟咕嘟响,满屋子都是诱人的香气。年过完了,儿子们的汽车后备箱里,还让老刘塞得满满当当。
老刘是家里的“定盘星”。儿子们的风波曲折,总要他亲自压阵;孙辈的小病微恙、择校迁学,乃至新居里每一块砖瓦的安放,都浸润着他妥帖周至的照拂。
更难得的是,老刘主动把独居的婆婆接来同住。婆婆来时心里惴惴的,老刘待她却极自然。有一回婆婆病倒在床,两口子轮流伺候了一个月。婆婆拉着红珍的手老泪纵横:“红珍啊,娘对不住你……从前是娘糊涂……你是好人,自然能遇上好人……”
老刘给红珍买了养老保险,金银首饰也一件件置办起来:沉甸甸的金链子,雕花的银镯子,水头不错的玉坠子。他不懂什么品位,只挑分量足、成色好的。他把这些摆在她面前,搓着手憨笑:“往后缺啥,就跟我说。” 零花钱更是从来没断过。
最让红珍宽慰的,是亲戚和儿子们都真心实意地接纳了老刘。大儿子回来给他带好酒,爷俩能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到半夜。小儿子在深圳安了家,第一个电话打给老刘:“爸,您跟妈啥时候来住些日子?房子都收拾好了。”
过年过节,家里热闹得像开流水席。前头男人的妹妹常来,有一回打趣道:“老刘哥,你这手艺快赶上饭店的大厨了。瞧这一桌子菜,快把桌腿压弯了!”
红珍的婶子来串门,看她腕子上的银镯子,颈子上的金链子,望望厨房里忙碌的老刘,压低了声音说:“你呀,是苦尽甘来了。要我说,那武大郎和武松,你都算睡过了。”
红珍脸上发热,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暖意漾到四肢百骸。
两个儿子相继成了家。大儿子在浙江开服装厂,红红火火;小儿子去了深圳的大公司,前景看好。红珍不到六十,已经有了四个孙辈,两男两女。儿媳都孝顺,常带着孩子回来。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笑声像清脆的小铃铛。
西天的霞光褪尽了,天色转成一片柔和的青灰灰。老刘在屋里喊:“吃饭了!”声音沉稳有力。小孙子扔下积木跑进屋。红珍慢慢站起身,捶了捶愈发富态的腰。
槐花的香气还在空气里淡淡地飘。她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话:人生就像三节草,三穷三富过到老。谁也不知道哪一节长,哪一节短;哪一节甜,哪一节苦。年轻时她不懂这话,如今才明白:只要熬过最苦的那一截,甜头,说不定就在下一个路口静静地等着你呢。
晚风微凉,带着青草气拂过她的脸。她转身不再看暮色,一步步安稳地走回屋里。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那是人间最平常,也最踏实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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