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债

             

陈雪看着帅帅，感觉十分无助。

四岁半的帅帅是个严肃的小朋友，很少笑，对周围，甚至对父母都很淡漠。

陈雪觉得，小孩子应该是活泼的，快乐的，调皮的，好动的，为什么帅帅不爱笑呢？

帅帅大名叫张大帅，帅帅爸取的，简单直白，陈雪有一阵想给他改名叫张大笑。

当然，只是想想。

帅帅是陈雪的小儿子，她还有一个大儿子，今年十四岁，读初二。

确切的说，帅帅应该是陈雪的第三个儿子，在帅帅之前，陈雪流掉了一个儿子，那个未曾见面的孩子，是她一生的心结。

五年之前，陈雪三十二岁，她是独生子女，提前享受国家的二胎政策，加上年龄适合，怀孕是很自然的事。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陈雪到医院办了孕检卡，四个半月时，她做了一次B超，医生检查了半天，眼睛盯着屏幕始终有些犹豫。

医生告诉陈雪，孩子发育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次B超，他是张开双臂抱住妈妈，露出了脊背。影像显示，胎儿的第三和第四脊柱模糊不清，怀疑是先天性脊柱缺失，也许是孩子太小，也许是仪器的问题，不过慎重起见，建议两个月后还是到大医院再做一次检查。

临走时医生有点感慨地对陈雪说，小家伙对你很亲呀，做B超胎儿很少有环抱妈妈的姿势。

陈雪的心七上八下，她摸着已经凸起的肚子，忽然生出一丝感念，祈求上天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

两个月后，陈雪和丈夫一起到青岛儿童医院再一次去做孕检。

只是，这次B超做得并不顺利，因为孩子不配合，医生检查了两个多小时，让陈雪换了各种姿势，小家伙始终不肯把他的脊柱露出来。

最后，医生无奈地对陈雪说，晚上回去跪卧着睡觉，明天再来做B超看一看。

已经快七个月，走路都沉甸甸，跪卧一宿实在不易。丈夫心疼陈雪，忍不住摸着她的肚子说，乖宝宝听话，要健健康康的，你看妈妈多累呀。

第二天，陈雪和丈夫早早就去了医院，医生仔细做完检查之后，很肯定地做出结论，第三和第四脊柱先天缺失。

先天性脊柱缺失，是指孩子出生之后不能坐，不能站，更不能走。可以手术治疗，大概要做五次，每次的治疗费用至少五十万，当然，手术之后并不能保证孩子会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自如。

医生表述得很客观，其实说白了，这孩子生出来就是个瘫子，如果花二百五十万甚至更多，也许就能站起来，也许。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孩子一直很好的呀，心跳那么有力，时常还会打出一拳，鼓出一个小包包，一看就是个爱闹的小家伙，怎么会有毛病呢？

陈雪有点蒙，几个月来的心存侥幸，祈求，期盼全都化为泡影。

丈夫搀扶着她走出医院，两个人一时有些迷糊，理不出头绪。陈雪的丈夫人高马大，竟像孩子似的看着她老半天问，怎么办？

怎么办？陈雪也不知道。她侧过身，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两个人纠结了一星期，最后决定还是流产。普通家庭，二百五十万，虽不是天文数字，但也不在承受之内，更何况还有诸多变数。

七个月，胎儿已经成人，只能引产。

大概是骨血相通，去医院的那天上午，孩子好像有所感应，胎动十分厉害，陈雪紧张得都手心出汗了。

医生在陈雪的肚脐上方，孩子的头部位置扎进去一针，然后让她躺在床上。到了下午，孩子的心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五点钟左右，医生对其进行了引产。

手术结束后，医生对陈雪说，是个男孩，要看看吗？

陈雪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她害怕，她甚至觉得，如果看到那孩子的尸体，哪怕一眼，也会万劫不复。

医生问，想怎么处理？医院还是你们自己？

陈雪说，医院吧。

医生看陈雪在流泪，安慰了一句，你还年轻，可以再生，不过要等到身体恢复，建议一年以后再怀孕。

原本是想遵照医嘱，只是半年后陈雪意外怀孕，夫妻俩对这个提前到来的小生命自有另一番感悟，各项孕检一切正常，八月十二号下午五点，帅帅降生。

帅帅出生之后特别爱哭，成宿成宿地哭，哭得人心烦意乱，跟着他成宿成宿的失眠。

直到一岁之后，帅帅不再哭，但很少笑，肉嘟嘟的小孩，整天很严肃的样子。帅帅爸经常抱起来逗他，说帅帅将来会是个哲学家。

帅帅的哥哥不喜欢帅帅，陈雪做家务的时候忙不过来，让大儿子帮着照看一下帅帅，他总是很不耐烦地说，那个讨厌鬼，烦死了。

帅帅两岁时，帅帅爸两笔生意投资失败，净亏二百五十万，房子和车全部抵债，还欠一百多万。

仿佛一夜之间从人间跌到地狱，陈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丈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一天，陈雪收拾房间，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孕检册，是那个未曾见面的孩子的。陈雪随手翻阅了一下，册子的第二页，写着预产期是八月十二号。

八月十二号是帅帅的生日，竟然与那个孩子的预产期是同一天，陈雪一惊，是巧合吗？

陈雪心烦意乱，第二天，她把帅帅送到幼儿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看到路边有一辆公交车，便走了上去。

公交车走走停停，终点站是在一个山脚下。陈雪下了车，顺着山道往上爬，爬了很久，前面出现了一座寺庙。

寺庙开着门，陈雪走到里面，很静，没有人。穿过寺院，进入正堂，很空旷，里面摆放着几尊很大的佛像，正中的香炉里燃着三炷香。

光线有点暗，陈雪适应了一下，发现正堂的一侧站着一位老和尚。

或许是心有感念，陈雪在佛像前磕了三个头，走到老和尚跟前问，师父，人有烦心事，该如何化解？

老和尚慈眉善目，低头对陈雪施了一礼说，阿弥陀佛，施主可抽一签，观一下运势。

老和尚把陈雪领到旁边的耳室，递给她一个装满签子的竹筒，摇一摇，让陈雪从里面抽出一支。

老和尚看完签上的字后，起身对陈雪又施一礼说，阿弥陀佛！善心善念才得善终，施主对至亲之人欠有命债，十五月圆之夜需要做一次超度。

仿佛一语道破天机，陈雪猛然醒悟，对那个孩子，她有过遗憾，有过矛盾，有过伤心，有过无奈，有过心疼，却从未有过愧疚！她和丈夫同时放弃了那个孩子，是他们杀死了至亲的骨肉。

陈雪恍然，随即掩面而泣。

老和尚说，万事随缘，但心诚则灵。自然，陈雪与丈夫按照嘱托，虔诚地为那孩子做了一次超度。

一星期之后，陈雪去幼儿园接帅帅回家，很意外的，小家伙主动拉着陈雪的手，叫了两声妈妈。

那天晚上，抚摸着帅帅熟睡的小脸，陈雪轻轻地念叨:宝贝，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也谢谢你没有再怨恨我们，你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爸爸妈妈一生会为你祈福...

念叨给谁听呢？给帅帅，给自己，陈雪想，那个已经消逝的孩子，希望也能听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