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到山背,
报她你去去就来。
她日日望着这条路,
总看不见侬归来。
那些时间,
她一个囡,你侬个后生;
这么些年过去,
总说不来憨盅(为什么),
心里还有点怕,
心里还有点怕。
怕你侬回来变个老货,
怕你回来还后生么俏。
怕你回来看见个老嬷,
怕你侬回来一下便认出她。
山背的藤梨熟了,
树上的毛栗空了;
西滩里的水流空了多少,
憨盅(为什么)还有鱼,
憨盅(为什么)还有青蛙?
……”
每当听到这首我们金华的汤溪民谣,我总会想起我的巧姨。
悲歌一曲唱春巧
巧姨名叫春巧,是我妈的一个远房表妹。
(1)
1927年,春巧出生在金华南部山区的一个小镇上,她在家里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春巧家就在老街的边上,所以春巧的父母就在家里开了个卖山里货的杂货铺,因此家里的生活过得比当时的普通人家要好。
春巧家的边上是一家裁缝铺,裁缝家有个儿子叫根森,根森的母亲不会生养,根森是“挂篮”来的。那时的穷苦人家,孩子生太多,自己养不起,都会偷偷地送到家境较好,没有孩子的人家,这种方式在金华当地叫“挂篮”。裁缝家得到这么个儿子,真是喜从天降,把个根森当做宝,好在根森从小就很懂事,特别讨人喜欢!
根森比春巧大两岁,从小两人一起玩耍,一起上山摘藤梨,采毛栗,下河摸鱼抓虾,懂事的根森总是处处护着春巧,春巧也把根森当做亲哥哥一样。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2)
转眼根森十七,春巧十五了,两家大人看俩人都有情有意,就商量着给他们定了亲。根森父母也顺理成章地收了春巧当学徒,跟着他们学做裁缝。
那时正处于抗日战争末期,外面虽然兵荒马乱的,但山里的小镇却相对安宁。
那年的腊月,山里人家也都忙着置办年货,添置新衣。根森家的裁缝铺生意也相当兴隆。一日,根森爸因家里的制衣线不够用,安排根森到五十里开外的县城去一趟,采购一些丝线回来。
那时候,没有交通设施,上一趟县城都是走路去的,一天根本回不来。根森在动身的前一晚,和春巧两人相约见了面,春巧从家里偷偷拿了包,妈妈自己做的地瓜干,塞到根森手里。根森接过地瓜干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家里也不多,你还给我拿出来。”春巧羞涩地说:“你不是最喜欢我妈做的地瓜干嘛,带着路上吃,耐饥。”然后又深情地看着根森:“第一次出远门,要小心,早去早回。”根森笑了笑,大着胆子伸出手在春巧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的,等着我。”
(3)
然而,根森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根森去进货之后,到了第四,五天还不回来,根森的父亲邀了春巧的父亲一起赶到县城去寻人,县城买丝线的店老板说有根森这么个人来过。也买齐了东西。怎么就没回来呢?老板想了想,一拍脑门,这几天抓壮丁抓的厉害,会不会是被抓壮丁了……
后来,春巧的两个哥哥和两家的父亲,跑遍整个山里山外,活不见人影,死不见尸首。集齐的消息很多,大家汇总出的结果是:根森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了,只能等消息了。
可怜个春巧天天陪着根森妈流眼泪,把一双眼睛哭得个通红,肿得不敢出门。起初两家大人都还安慰春巧,只要是抓壮丁去了,等仗打完了总会回来的。
那个年代的女人,不能像现在的女人,可以满世界去疯找,一是春巧从出生起就没出过山,二者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的,家人也不会让她出去找。所以痴痴的春巧只能在家里眼巴巴的干等,时不时的背个簸箕到根森出去的路口张望……
(4)
到了第二年抗日战争结束了,消息也传到了山里,两家大人也都欢喜地和春巧说:根森也该回来了。春巧天天跑到路口傻傻地等,就是不见根森的人影。
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上了。好了,看样子根森又回不来了。
没办法,春巧只能一边白天和根森的父母一起做衣服,晚上一个人躺床上的时候,心里猫抓一样难受,任凭眼泪夜夜湿枕头。
春巧妈和根森的母亲看春巧日渐消瘦,也只能拿打仗就快结束了,根森会没事的话,安慰春巧。
又过了三年,解放战争结束了,仗真正的打完了。国民党逃离大陆,溃败至台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大家都欢天喜地庆祝解放,从此可以过上太平日子里。春巧和根森两家,虽然也为和平的到来感到高兴,但是心里依然愁绪满满,因为根森还是没有回来。
春巧这一次倒不像上几次那样悲伤,因为镇上都在传说,根森已经随部队到台湾了。她心里明白,这将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而且,她铁了心,即使一辈子,也要等下去。
(5)
解放初期,不死心的国民党总是叫啸着反攻大陆,解放军也和国民党在金门岛又打上了。“打到台湾去”的口号,贴满大街小巷。
根森的父母和春巧的家人,眼看根森已无归期,都劝春巧死了心,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然而,倔强春巧死不答应,她说:“如果我嫁了,根森哥回来怎么办?”根森的父母说:“那也怨不得你呀,”她说:“我会怨我自己……”
其实是春巧自己根本放不下根森。她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根森临走前那晚,笑盈盈地摸着她头的样子,根森对她说的那句话:“我很快就回来的,等着我。”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缠绕在她的心里,使他挥之不去,欲罢不能。
父母再逼她嫁人,他干脆搬到根森家里去了。
看她这么倔强,家人也没办法,后来,经两家人商量,根森的父母认下了春巧作为干女儿,根森父母说:只要春巧看上哪个小伙子,他们就备上陪嫁,把春巧当女儿嫁了。
(6)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去了,春巧因为学了一手做衣服的好手艺,生活上倒是比一般的人要好些。
转眼春巧到了三十五六岁,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镇上革委会的一个领导,死了老婆好几年了。他看中了有好手艺,人又长得水灵的春巧,托人来说了几次媒,都被春巧回绝了。后来那领导又亲自找春巧连恐带嚇,春巧就是软硬不吃。这可惹恼了那个革委会领导,他以春巧是国民党反动派家属,是台湾特务的名义,带上一群义愤填膺的红卫兵把春巧抓了起来,脖子上挂上两只破鞋,游街批斗。并把他们的裁缝铺也抄了。
那段时间,春巧除了被抓去批斗,就是和地,富,反,坏,右一起扫大街。把个灵气十足的姑娘,弄得憔悴不堪。那段时间一有空挡,春巧就跑到和根森一起摘过藤梨,捡过毛栗的山上,对着大山哭喊:“根森,回来”。哭喊声,震动整个山林,然而只有山风呜咽着给她回音;回来,回来,回来……
每次哭完她总会到她和根森一起捉鱼抓虾的小溪边,洗洗脸,呆呆地坐半饷,根森的母亲和春巧的妈,找到精神恍惚的春巧,和她抱头痛哭,根森的母亲悲怆地哭骂着:“根森,你作孽呀!”
(7)
在家人的安慰和保护下,春巧总算渡过了,那段痛苦的岁月……
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波,附近的乡邻也知道了春巧的决心,再也没有人给春巧来提过亲了。春巧仍然做起了裁缝,根森的父母年纪渐渐大了,时常闹个小病小灾,还好春巧的两个哥哥帮衬着,春巧一直抚养着两位老人。
八十到九十年代期间,家里的几位老人相继过世,可怜根森的父母,到死也得不到儿子的消息!
(8)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台湾老兵陆陆续续回乡探亲。春巧的哥哥也和春巧说,根森这次总该回来了,春巧也觉得终于等到和根森见面的机会了。
那段时间,春巧是既渴望着根森回来,心里又十分紧张;怕根森回来认不出她,又怕根森回来还没怎么变老,看到她已成了老太婆,会感到失望。她也给自己做了两套时尚的衣裳,穿起来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娇羞得像个小姑娘。她也时常也会牵着哥哥家的小孙女,到路口去张望,盼望着根森会在路口出现。
然而,台湾老兵回来一批又一批,总是不见根森的身影。哥哥和侄子们帮她跑到县委里去查询,好几次,查到相同的名字,但最后都确认不是他们要找的根森。
(9)
最后,终于等到消息,一个和根森一同被抓壮丁的老兵,特意联系上他们,告诉他们,根森在被抓壮丁不久,就因路途劳累,又饥又渴,喝了路边的脏水,感染疟疾而死。临死前,根森委托他,只要他有机会见着他的家人,请一定告知他的消息。
可怜的春巧,得到消息后,大哭一场,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原来她痴痴盼望了五十几年的心上人,早已与他阴阳两隔,她等了半个多世纪,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怎不叫她心碎。
春巧大病一场,不久郁郁而终。时年72岁。
“过去的时光很慢,慢的一辈子只够爱上一个人!”
谨以此篇致敬金华的汤溪民谣——《老老嬷》!












网友评论
你写得非常棒!
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爱恨情仇都发生在那个年代,能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