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董仲舒如此咬牙切齿地愤恨当时“循而未改”的制度,但我们一般知道的是,汉初可是历史上有名的减轻农民负担的时代,不仅各个皇帝都玩廉政爱民,甚至汉文帝大手一回直接免除了农业税——中国到现在才免除农业税几个年头?
如果说汉初的政策对农民还算不错的话,那董仲舒又何以敢说田租过高百姓苦不堪言?换言之,如果董仲舒说的是真的,那如今没有了土地的农民,都跑去哪了——我们现在可不是秦朝,大狱里现在还没那么多人。
我们前面讲过一个看法,中国古时候的经济繁荣,最终都会转化成人口的膨胀,然后在一场天灾中风吹雨打去。当连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后,全国的户籍人口一定会暴涨。但这种繁荣却是建立在老天的怜悯之上的。我们现在每到粮食收获季节,央视就在讲实现了连续多少年的丰收与产量攀升,这是建立在农业技术的不断提高之上的。而古时候的农业基本是靠天吃饭,并没有能保证粮食稳定收获的能力。
所以我们可以描绘这么一幅图景:一户农民,因老天爷给面子皇帝给生息,土地连年丰产家里小有了点余财,于是多添了几件家具多生了几口新丁。但突然流年不利生了旱灾,于是不得不将家中积蓄尽数耗尽,从而勉强度过了荒年。这时候,新的一季播种时节到了,你要如何搞到新苗呢?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已经尽数变卖了,卖儿卖女……也是一种方法,但说真的,卖不出好价钱。因为卖家肯定少不了,而这一堆父母也真的没有食物去喂养儿女,留在家里也不过饿死,在有钱人家做仆说不定还能吃点儿东西。这根本是个买方市场。
说来说去,一家农户里真正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呢?是土地。并且这东西肯定也是不愁卖的。另一个问题是,把土地卖了也确实有了钱去添新苗,但没了地,种哪呢?
没有土地的农民如何生活?大概是三条路:去给地主当佃农,种地交租;卖掉儿女之后顺手再把自己卖掉,也去做奴仆;入山林落草为寇。
在这个场景里,起颠覆作用的远不仅仅是灾荒年景。家里有人生病、儿子入京读书考试等等一切急需要用钱的事情,都会成为摧垮小农经济家族的导火索。而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是,如果你不慎已经掉入这个陷阱里了,那终其一生基本不存在重新获得土地的可能——只可能越来越穷,不可能越来越富。除非你进京赶考的儿子中了榜名回来——但隋朝之前可是举孝廉入仕的。
农民从来没有社会保障,天灾人祸又总是发生,于是这种土地兼并总是不可抑制地发生并膨胀。
“休养生息”生息的从来不是普通老百姓,而只是地主。
从这个角度说,中国历史上所有王朝的所谓“休养生息”,本质上都是想要从农民身上榨出更多的利益。讲到这里之后,我们再想想史书上歌颂文景之治所谓“贯朽粟陈”、“非遇水旱之灾,民则家给人足,都鄙廪庚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虽然有过分解释的嫌疑,但家给人足也不过可以吃饱的程度,未见得有多少余粮——国家的粮仓里满到全是陈米,国库里穿钱的绳子都朽烂断掉——为什么那些米不是在百姓家里而全在粮仓里呢?而钱都烂在国库里了,没有货币流通,人们如何交换所需要的物资?虽然文景之时铸币权是下放给民间的,但原因正是因为汉初时货币供给严重不足。天下间流通的钱就那么点,你屯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呃,上面这一部分我重读了一下,发现问题很大错漏极多……汉初的货币制度是非常复杂的,著名的贾谊、贾山都对这个问题发表过意见。有兴趣你可以找论文研究一下。至于我上面写的这一点东西,你就当是瞎话吧。
不管皇帝政策如何,天下的百姓过的都是同样的生活,不过是“总也吃不饱”与“偶尔吃了一顿饱”的差别而已。而且土匪、佃农与奴隶这三种人总会越来越多。
这种土地兼并或许是中国历朝历代王朝轮回的内在原因之一。新的王朝建设者每到一个地方,措施不外乎搞死当地土绅士豪,然后给农民分土地。所谓“老乡,参加红军可以分到土地”。新的王朝建立,然后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这些土地又稳定而不可逆转地被兼并,直到人民都无地可种尽是土匪奴隶佃农,然后又一个轮回。
而这种土地兼并不可避免地发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小农经济自身没办法对抗风险,而社会也没有保障体系。从这个角度来说,更古老的井田制或许是一个稍微好那么一点点的解决方案。这个问题真正出现转机应该是在化肥被发明之后吧,当农民能够使自家产粮食不那么靠天吃饭之后,对自己命运的控制也稍微有了一点点起色。哦,这是我胡说,没有数据跟历史事实支撑的。
不过说回来,人类真的要感谢哈伯跟博施,3H2+N2=2NH3这个反应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生产了多少粮食。虽然这玩意儿最初是德国搞不到做火药的硝石而大力支持的吧……
回到汉初来。
这个问题是如此严重,但真的没有人意识到吗?
其实早就有人看出问题来了,并且也提出了个解决方案。这个人叫晁错,这个解决方案大家应该也比较熟悉,因其言辞通达论述严密,还被选上了《古文观止》。这篇文章就是《论贵粟疏》。
这晁错对目前的问题看得很清楚,文中也有写到:
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就是说,农民即便再如何辛勤劳作,仍然不能保证自己能有稳定的收入。而一遇到不测之风险,就得卖土地鬻子女——土地卖给了谁呢?只能是能搞兼并的地主们了。
晁错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给出了这么个方案: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总结起来,其实是这么个意思:下一道政令,告诉百姓们,快去多种粮食去,如果你种的多,上交给国家之后就能给你封爵位,还能用来免罪哦?
这个爵位制其实也是承袭秦帝国来的,并不像后世各种“爵爷”那么高不可攀。这个爵位制度分二十多等,分别有不同的好处,这还是商鞅当年搞出来激励生产跟打仗的政策。
好了,我们回头看晁错这个政策。然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你是想让农民通过交粮食来得到爵位,从而获得一定的社会保障。另一方面还可以激励人民去种地从农。但普通农民要从什么鬼地方搞来足够换取爵位的粮食啊!有能力交粮食的还不是那些通过兼并土地获得收益的地主土豪?这算重农?这明明是刻薄农民!
如果究其根源,我们会发现,晁错这人其实是把整个问题的逻辑给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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