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我过了很久才想要写这篇游记,其实我没打算过要写下来,那一路我匆匆而已,并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印记。已经有足够多的人去过了那里,没必要我再去赘述,更多人说要去,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唯一要准备的是为数不多的钱和敢于颠簸的心,这是绝大多数旅行都仅需要的。在当时我是一个一腔孤勇的人,很久都是如此,但如今却开始渐渐褪去了。我在十八岁做了那件事,可能余生都会是和朋友的谈资,也许我不会提,但想起来,总是一件可以嘴角带笑的事。我无法肯定,余生还会有那时候的机缘,那时候的莽撞与勇敢。我在这里写,并不是要说旅行有什么重要意义,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是具有意义的,世界大战是,哥伦布环球是,我们诞生在一片土地上是,但其他绝大部分事情的意义,都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我还是想写下来,是因为那天晚上和人聊天,他说你应该记录一下聊以慰藉,没有人会有耐心来一直注重你,但是你自己,你应该记住自己的一生来往,哪怕平淡无常也好,我们都知道,人生任何时候都不会暂停,所以有必要记住那些点点闪烁的时刻。所以我写字,像个拿着生锈的针缝补衣裳的老婆婆,做这些笨拙而无价值的事情。
这是关于我十八岁的时候,独自去云南的旅行,我打算用另外一种笔触写出来,这样我不会回忆得太难受。我是个很喜欢听音乐的人,所以我喜欢舒畅的东西,像是一片云划过湖水,一个陌生人不保留的笑意,还有就是能说出想说的话的文字。
我还有几多回忆参杂其中,有些我提起过,有些从未对人讲起,但是我打算务必坦荡,以使文字能坦荡。我努力用心以使其看起来毫不用心,你看得难懂了也就当没有看懂吧。
[if !supportLists](一) [endif]L:我想去香格里拉,我也很想死。
“你要办离职?”她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我一眼,手上拿着指甲油刷,匆匆问了一句然后又低下头去。
“嗯,今天工作到期了。“我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你才来了几个月啊。”她放下刷子,“培养一个出来不容易,好不容易上路了。”
“我也还年轻,总不能一直在这耗着。”我说。她没再说话,电脑上啪啪地点着。她也还年轻。
“打算去哪?”她把证件还给我,问一句。
“还不知道。“我从大厅的落地窗看出去,余晖已经入了中庭,满地都是灿金色。黄昏了。“找个旅馆住一晚,明天再说。”我假装没听懂她的意思。
“真是潇洒。”
“年轻嘛。”
我从大厦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可能五点,正没有地方可去,于是在地图上找附近的住处,最近的居然是火车站。
是住一晚明天再说,还是现在就出发呢。我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看了一下去往昆明的车次,一个小时以后的车还在售票。我包里带着水和换洗衣服,充电宝很满,我觉得就这样出发也无不可。于是我买了一张车票,搭公交往火车站走,取到票的时候,我才看到这是一张站票。
二十个小时是两个半天和一个夜晚,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我坐在一个空着的位置上看天,火车一点点地蠕动出站,我想起L,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大理上学。
L形容的大理不是别人眼中澄澈湖水包裹着的清静之地,她觉得那里好,但是哪里好了,说不出来。“大理是个不热,但是紫外线非常强的地方,你知道阳光照射时的那种刺痛感,在大理,没有阳光的阴天,出门去脸也火辣辣的疼。我最喜欢的地方是香格里拉,但是我没有去过,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去了。很遗憾,要是早知道,那几年,我不管哪个周末,去车站坐一辆车就去了。”
L是我见过最宿命的人。我们认识了好几年,但是那几年,她一直被家里七十年来没有迈出过镇子的婆婆指挥着,她去到大理,是因为在老家的学校专业太强,设施受限,不得不把她哪个专业的学生调配到大理的总校。而L一直怀疑婆婆以为大理在四川。这在我,是实在难以理解的事情。于是当时十七岁,头脑空虚、妄自痛惜的我,向她提了诸多建议,试图阐明我的想法。当时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遵从自己的愿望与想法去生活,十七八岁是我们能想到的,最纯粹而有意义的年轻时刻,此时的每个想法都应该被尊重,因为我们最有资格去尝试。
但是我失败得很理所当然也很彻底,L不仅是个宿命的人,也是个非常难以理解我的人。L说,你不是个高明的医生,你也没有那个叫做希望的药方。
通往云贵高原的铁路,有长长长长的隧道,列车像是被裹在巧克力泥里的饼干,偶尔一道罅隙照进光来,让人感知到时辰。
火车真的是一个很幸福的东西,这世上有那么多的荒无人烟的原野和戈壁,令人望而生畏,也就没有人能瞥到它绝处惊艳的美,但是火车可以,它纵身穿过茫茫的原野像是风吹过水面,它可以把土地折叠起来,把景色快进,一块金色的麦田后面是牧场,一座大山后面是江河,如果把景物缝补起来,火车就像是爽快地过完了一生的人。所以有人说旅行的最佳选择是火车,因为只有火车,才有耐心不抄一点近路地路过全部的旅途,又有足够的速度,不让你对风景的瑕疵感到不耐烦。我当时看小说,面容冷峻的主人公说,我喜欢铁路,你沿着铁路一直走,总会看到一座城市或者一个村庄,不像鸟飞在空中,连前面有什么目的地都不知道。
但是L总是抱怨,一个十七八岁但是总是抱怨的人,就像是从掉进泥淖里爬不出来了一样,她一边读着让自己不乐意的书,一边说着让自己不乐意的话,痛苦万分。但是无从反抗,比如我说,你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看着我,半响说,我没有声音。
是L教会我,你叫不醒梦太深的人,也没必要叫醒,对有些人来说,光最重要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酣睡比较重要。因为叫醒她就像叫醒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不光会失去烛光和晚餐,还会失去火柴。
我在车上一直在拍照,抓拍的技巧,其实就是不断地拍,当风景永动的时候,最让你惊喜的照片会是你最没有刻意对焦的那一张。火车是个逼仄的地方,气味弥漫且不好闻,要努力待下去,只能白天看风景拍照,晚上读书。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去为比人担忧呢。是发现自己才是处境堪忧的时候,是成熟以后发现没有人应该受到指责的时候,是明白言语就像风,永远无法挪动别人心中山海的时候吗?但是我当时,是很喜欢去安慰别人的,直到现在我才懂得那是种恶习。所以现在,我不再去给任何人提建议,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
漫长的火车旅途,像是被关禁闭一样,风景是唯一的救赎,可是到了晚上或是钻进隧道的时候,车内昏黄的灯,和车上人死气沉沉的脸,会让人心生困倦。所以希望每个要去远方的人,旅途最好有伴。
L后来考试,没有拿到毕业证,因为那确实不是她感兴趣的职业,她说她学了三年,每天早起晚睡,但是没有任何感觉,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做不了这个。于是她又被遥控着,到了成都做一份毫无努力必要的工作。
“我不知道将来又会怎样,人生真是枯燥又漫长,我觉得我结婚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幸福的感觉,因为我的一生一定是被规划好的,像是地图上的路线图,是一条谁都知道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活一辈子。我很想死。我怀念在大理的时候,那真是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候了,我想去香格里拉,我在那里一定能感受到自由。”
所以我想去云南,想去大理看她生活过的地方,想去香格里拉看有没有自由存在。第二天,我在火车上遇到两个陕西来的学生,他们在七月带着羽绒服去玉龙雪山,我们路过长江的支流,路过四川与云南的交界,一路上我拍了好些照片,都给了他们留作纪念。
[if !supportLists](二) [endif]田盈盈:一路流浪一路观望,你洒脱像四月的河;一生热望一生彷徨,你孤寂如二月的霜。
“你下午到昆明吗?”火车快到昆明的时候,田盈盈给我发消息问。
“对,大概五点左右。”我回复。我出发的时候加了一个旅行群,一边写攻略一边找有机会同行的人,就是那天早上,田盈盈从凤凰出发的列车也进入了云南的境内。
“怎么走?”她问。
“嗯……不清楚,我压根不知道昆明有什么地方可以看看。“我诚实地说。
“你都没有做准备吗。”
“有啊,我不是都到昆明了吗,我打算去大理的,我差不多都把在大理的旅店定好了,在洱海边上的南生久。”
“但是昆明到大理要八个小时的火车啊。”
“……要那么久吗?”
“……”
昆明是很多文人待过的地方,在没有景区这个概念以前,云南是匪类横行,各民族纷争多过和谐的地方,但是民风纯粹,他们的人民按照常人或向往或难以理解的方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适合在强大的紫外线下感受生活,感受平静。
那天我下火车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半,经过田盈盈的提点,我决定留一两天再去大理,于是在火车站外找了家旅店。火车站里警力与混乱成正比,云南有52个民族,不开口的时候觉得天下一家亲,一开口天下大乱。我在车站外面买了一个烤红薯,走到旅店的时候,掏钱付账,钱包已经一空。
我一向自认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但是被偷得无知无觉。所幸我的钱包里只有两天的花费,我大部头的钱都在银行卡里,免手续费也很方便。我早就计划好了要是被偷被抢被色诱,该如何应对,主要是偷回去抢回去色诱回去,实在不行就报警。
到昆明应该去的地方是翠湖、民族公园和滇池。前两个被人山人海反复观摩,已经很见疲软了,游人过去,受到的对待和在小区楼下的花园里受的差不多,但是滇池,依然颠得厉害。
那天下午滇池的上空暗云密布,我沿着湖边往民族公园走,路上一辆辆越野像是奔驰在大漠上,前后无人,而滇池叫嚣着,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不安生的湖水,它像是想逃离地面的大坑,并拖动庞大的身体奋力起身,此时是风被水搅动,吹动着湖边的老树,晚来天欲雨。
湖水是清澈但黑沉的,望向远处,游轮底下一片漆黑,水平面荡漾着,一遍遍擦洗天际线。那是个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长留的地方,滇池让人怀疑它是否会扑到岸上来。
我游完了滇池,坐昆明市的公交往回走,发现他们把头大脚细,长上了三楼上的棕榈树当做行道树,我问旁边的本地人,要是这树倒了砸到人算谁的?他抬起右手在左边握一个拳,又竖起大拇指来,“拨浪。”他说。
田盈盈给我打电话,说她到了。我来不及去车站接她,就说你去我定的旅店吧,我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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