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

于可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女生，风风火火地进来，风风火火地出去，只有桌子上那一篇到访记录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短暂的几分钟。于可扭头跟行政低语：“这姑娘一看就不好惹。什么岗位啊？别是管咱们的？”“不是，数据师。看你吓成什么样子。”小行政好像开玩笑又好像瞧不起地刻薄回应了一句。

沈可第二天就利索入职，还是面试时候那样风风火火。这一股火看样子要燃很久。可能把她的阴性体质都给烧阳了也说不定。目空一切的眼神趁着这姑娘足有两米八。不化妆的姣好面庞证明她是一个自律且单身的女性。她只需要按时起床睡觉，不用定闹钟之前费劲巴拉绞尽脑汁地回复手机里那些雄性的虚情假意。

“你好，这个数据统计你看下，我把除运营之外数据流都做了隐藏，这次活动的三个节点分别对应三种颜色，绿色的是效益最好的，不过转化率相对来说都不是很优秀，初步分析可能是新客宣传不到位，老带新的福利没跟上导致的。我的建议是...”沈可像个智能AI一样跟于可叙述着这份数字之外的内容。于可不敢直视正在疯狂输出的AI，只是嘴巴半张着，下巴微微抬起并带动整个脑袋上上下下小幅度大频率地颤动。“我说明白了吗？”沈可问，“嗯，明白了。”于可有点颤抖着回答。“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者遗漏的地方。”沈可问，“没有没有我觉得很清楚了。”于可不敢不恭维她。

沈可一边吃着卤肉饭一边看看不清的于可，因为高度近视加散光，看人只能看一个轮廓，所以看鬼片也从不害怕，不戴眼镜管你人也好魂也罢都是一副鬼样子。沈可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食物糊在管道口让她的声音有点变形：“那你的意思是你妈住院时候的费用都是你跟你男朋友出的，你爸就一点都没管。”于可心里是一顿被满足的亏空。三十不出头的她带着还没打算结婚的男朋友把母亲的病情大包大揽，坐拥北京东城区十三套房子的爸却每天收着房租哭穷。“几乎可以算是一点没管吧。”于可说惯了挑挑拣拣的话，少有人能让她这么快的不假思索的作答。

沈可的魅力之处就是，从不去挖掘别人的伤口，对于已经摆到面上恨不得马上都要戳进她眼睛的事情，只要当事人不说，她沈可就绝对连个没声的屁都不放。如果有人忍不住跟沈可说了些什么，沈可的关注点总能恰到好处地服务于这些想要被倾吐但又不敢过于倾吐的家长里短。人过了25岁，就奔着而立去了，一路上再好的玩伴都成了夕阳下的站牌，在视野里渐行渐远，来不及再见。吐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鸡零狗碎，你也说他也说，大家同流就不怕合污。但是总有点难以启齿找不到发泄口，这些恶心事儿就好像放了好久的南瓜，已经开始发霉了，你要不找个垃圾桶把坏掉的地方削了丢进去，它就只能沤在你胃里肺里，让你七窍窜稀。沈可不白，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更黑总喜欢穿一身深灰色的衣服，这不就是标志的垃圾桶，还是什么都能丢的其他垃圾型垃圾桶。于可逮定了她，跟她恨不得吐露一切沤在胃里肺里的东西。

从吃的米粉拌面麻辣烫里，于可的脸慢慢清晰了。她天生唇腭裂，曾经被男朋友家里的二姨和姥姥姥爷相不中。这种姑娘一看就不吉利；她这样对后代不好吧；她们家里还有精神病呢，这个不会传染吗；传染什么，那叫遗传；不会遗传吗；会吧。按道理这种恶毒却真实的，不好评价当事人是否玻璃心的话并不好直面说出口，毕竟在人家伤口上撒西瓜霜，任多么坚强的人都得龇牙咧嘴吧，但是于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消息呢。沈可自己问自己，答案难产。于可的唇部缺陷挺明显，沈可从不问，也不看，于可都开始讲其相关的故事了，沈可还是一副百无聊赖可听可不听的神态。

于可于是想继续说下去：“我妈不是不在了嘛，我跟你讲的那个我们从小玩到大的闺蜜，居然什么话都没说，反而是上了大学认识那个好朋友更关心我，还要给我两千块钱，让我有需要的话就用。”沈可明了地半张着嘴不哦出声，但是你能看懂她是在说：哦，这样子嘛。但是她实际要说是：哦？这样子吗？你没跟我说过你妈不在了，虽然我们聊天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妈我大概能知道她或许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你确实没跟我说过。

于可的妈妈大概是从结婚时候就已经患上抑郁症了，这是据她生前自己说的。那会儿她只感觉每天都没个盼头，只盼着能下一场刀子，她好跟全世界一起毁亡。她婆婆，也就是于可的奶奶，在一次居委会安排的单身活动中一眼就相中了她，国字脸，浓眉大眼，不薄不厚的嘴唇，一看就是心善好性的面。带回家里依着老一套全权负责了儿子的婚事。北京老太太甭管长什么样子，气质都是在的，一个个或高或矮的王熙凤，声音比未见其人还嘹亮。婆婆待她很好，兴许是看中她敦厚老实，不爱言语，每次赶上饭点了总要抢着做饭，让儿媳妇多休息休息，那会儿于可已经可以自己满街跑着跟光屁股孩儿们打闹了。在于可做唇腭裂手术之前的日子，于可妈妈过得很幸福，很虚幻，很虚幻的幸福；她分明在过别人的生活。但是这么一个好婆婆的代价，就是一个不着家的男人。家里坐拥繁华地段的拆迁补贴房产，收租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劳累。他只有想起来于可的时候才会回家，因为于可让他意识到为什么不再生一个男孩儿。结婚那天除了正常的聘礼五金一类俗到棒子面里的物什，这男人还送了一个挺长的线织帽子给于可妈妈，每次他们办事的时候，他就给她套在头上，然后她就可以是任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可以是一夜百万的名流，可以是街边三百的娼妓。于可妈妈怀上于可，直到于可在医院已经可以笑着跟护士小姐咿呀的时候，这个男人才回来，于可妈妈躺在床上，身上的病服比别人的看上去更素，映衬着桌上手提袋里的橙色线织帽子艳闹得太过分。

第一次于可被吓着的画面是，于可妈妈在客厅面无表情地坐着，手腕上的血还在涌，红得有些好看。

第二次是于可带着男朋友回家，于可妈妈说了句你们好好玩，就转身回卧室了，于可当时没意识到，妈妈平时很少用这些寒暄。等于可男朋友撞开门的时候，于可妈妈的床已经染成了红色。于可妈妈像喝醉酒一样眼神恍惚而涣散，脸在床单的反光下显得也有点红。于可上去给了她一巴掌。

沈可听得专注，却并不入神，这种悲惨的壮烈如果听得过于入神，多一秒钟的断片都会让叙述者心生怀疑：他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他是不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的经历太过于不正常而对我另眼相看。沈可表现的很好：

你男朋友就那样把门踹开了？天哪——你做错什么了？打耳光吗？激动了谁都会这么做吧；

你妈妈当时状态确实不好，她应该住院的，我身边也有得抑郁症的朋友，就是住院治疗会好一些，他们需要一些专业设计过的环境，有利于他们的恢复——你说了不该说的事情吗，但是我没听到啊，我觉得这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看呐我身边也有类似的人，我见怪不怪呢；

你男朋友去得真不是时候，刚好碰上阿姨状态不好——你们家平时肯定不这个样子吧，真不巧被别人碰上了。

沈可很照顾于可，不是因为长于可四岁，而是因为沈可很理解于可的处境和状态。他们不约而同的名字不正说明他们是相似的人吗。但是越是这样经历了别人不曾经历的多余经历，而且是粗糙的经历的人，心上都带着一层厚茧，它们并不坚强，那层茧子是多年浴血奋战的麻木符号，不动它的时候，总比别人干净的心房心室多了一层丑陋，动它的时候手就会被剌得生疼，如果因为它太厚太丑想剔除下去，那又得剥落一层血肉。沈可给予的很小心翼翼，请客吃饭的时候化身抠门本身，“说好了下次你请啊！”下次的时候沈可就不吃了，要么就是要一杯第二个半价的奶茶；于可心情不好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一边切水果一边担当不耐烦的丑角，“我要不是为了听你吐槽你男朋友我是真不来你这儿，你住得这哪儿是天南海北，你这是阴阳两隔啊，太他妈远了。”

于可妈妈坠楼那天，于可挺开心的，医生诊断病人死前产生幻觉导致判断失误引发坠楼，于可告诉沈可，妈妈终究是没有自杀。沈可微笑点点头，是啊，如果自杀了就明白你们当她是累赘了，她被幻觉谋害，她解脱了，你们也解脱了，人解脱了，精神也解脱了。

沈可离职那天，于可哭得像个泪人，被沈可嫌弃的嘴巴子都飞眉毛上了。于可拿了一堆礼物，有出去旅游精心收集的各城市的邮票和明信片，有两本沈可喜欢的作者亲笔签名的小说书，有一个精致的硬壳本，有三张预售的演奏会门票，有一颗于可当天拿过来的粑粑柑，还有一个于可很小时候捡来的很精美的书签，那书签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摩登女人，于可把它当宝贝。沈可拿了那颗粑粑柑，别的什么都没要，连句再见都没有，潇洒地扔下一抹笑背起包就走了。她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沈可。

沈可穿着上海市**精神疗养院的病服，最近的抑郁情绪不太稳定，经常有伤害自己的倾向，好在这里是医院，你少有办法能伤害到自己，这些专业设计过的环境更利于不能自控的患者恢复。透过活动室的门，沈可隐约看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熟人，她轻着步子挪过去，国字脸，浓眉大眼，不薄不厚的嘴唇，这可真是个好面，冒昧的问上一句应该不打紧，“您好...请问您姓尚吗？”

“你是..”女人扭过头，沈可觉得她嘴唇上的疤痕有点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