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高耸的城墙上的灰暗天空即将摆脱黑夜的纠缠,城主阁中燃起一盏小小的油灯,在灯火尽熄的黎明,那一小抹闪跳的光亮,仿佛惊醒了整座古城。
天亮了么?老城主睁开如树皮干枯深陷的双眼,斜斜望着透过一丝光亮的窗。是时候给族人们一些训示了。
松脂的香味让人们沉睡在虚幻平和的梦中,不愿醒来,横七竖八地睡着。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不过偶尔会有细微的火星爆炸的声音,在又一个古城还存在的清晨,显得十分清脆。
一阵雷炸般的锣声把所有人从睡梦中生生扯醒,还有些人以为秦军打了过来,不知所然地惊叫起来,许多士兵闭着眼睛找着自己的头盔和佩剑,动作迟缓地擦着一脸的口水,努力地睁开眼睛,嘴里还胡乱念着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喃语。
站在城主阁圆盘阁顶上的老城主对着阁顶悬在石柱上的一面古金色大铜锣又一次猛击,终于将所有人的瞌睡给震得无影无踪。
士兵们列好队,整理好盔甲武器,挺胸昂首,望着阁顶的老城主——灰暗静谧的天空作为背景,映衬着他些许佝偻的身体,他已经老去,即使他的精神和作为城主的责任不允许他这样放弃,但那袭纯白的城主长袍服古城上方的这片偌大的天空中,显得那样渺小,无力,仿佛命运的一阵风,就能将他从这苍茫大地上如尘埃般轻拂去。
嘭——!
大锣再度响起,但这次的声音大不如前两次响亮,而是深厚悠远,像是自不知的远方传来。
老城主放下槌子,缓缓而深沉的目光在数千族人脸上扫过,这温热发闷的空气让这位老人呼吸地难受。
“我年轻的族人们,”嘶哑的声音逼迫着人们的眼睛,像尖锐的石头在城墙上磨划,“古老的灵魂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下沉睡了千年,我们的先祖抛头颅洒热血,用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来保卫这座城。”
他顿了顿,连续喘了几口,族人们鸦雀无声,只是单单仰望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先祖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座城?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早就消失了的帝国,不是为了财宝荣誉,而这里是我们这被神抛弃的一族最后的家啊!除了这座城,我们还能去哪里与我们的家人安居乐业,还能去哪里得到尊重?我们世代相传的魂玉,又怎么指引新的转生?”
“所以啊,我年轻的族人们,”老城主的眼中泛着憾人的亮光,“我以古老帝皇沉睡的灵魂和保卫过这座城的先祖赋予我的权力,命令你们,就算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每一个胆敢进犯我们家园的敌人的头颅砍下来,祭祀天神!”
整座古城都沸腾了!
士兵们疯狂地吼叫着,高舞者刀剑,眼神之中都噙着泪水,兴奋不已,欢呼声久久不能平息,仿佛战争已经结束,胜利留在了他们的身旁。
年轻的侍官从一开始就在背后紧紧扶住老人颤着的身子,直到下面的欢呼如潮水涌来时,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那,这些伤兵怎么办,不撤了?”
“魂都在这了,身子跑了,也是死,”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了,他望着那些陷入热血沸腾的人们,“几千年了,这古城,又要迎来新一轮的血祭了。”
东方的城墙上亮起一片红霞,像鲜血洒染在亮白的绸布上一般,绚丽至极。
七月初七凌晨,打更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整座古城还处于完全的静谧之中,完全不像要迎接决定生死的大战。
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据派出去的几路斥候的情报,秦军主力还咋百里外顶着江南的酷暑按着一天二十余里的的速度行军,再快也得再要个三四天才能到达谭洲城。
枫城的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也让城中士气大振。
但身居城主阁高层的老城主还是不放心,没半个时辰就要派侍官去敦促城门的岗哨换班,一天之内还要不时亲自拄着拐杖去巡视,严厉斥责那些擅离职守的士兵,并处以重罚。虽然守城的军队归属汉军指挥,但是几百年前,汉帝把守城军队的指挥权也分出一部分给了古城,一方面是考虑到古城人的不满;另一方面,很多守城的汉军都是湖州郡人,要让他们独独服从汉室的命令难免会让士兵处于两难,不便管理。
一部分认为老城主处罚太过的军官也受到了严厉的惩罚,而汉军指挥部也只能默不作声。
但老城主心里清楚,只有保持高度的戒备才能避免看似坚无不摧的外城在秦军的偷袭中一触即溃——这点,五百年前南蛮人入侵的时候就验证过了。
他宁愿被士兵们怨恨,也不能让古城陷入一点点人为造成的威胁之下。战争,可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打赢的。
城南外城的一队士兵还在城墙上拖着长矛,耷拉着眼皮,迷迷糊糊地巡逻。城外漆黑一片,除了蟋蟀的梭梭长鸣还有身后军营里传来的震天响的鼾声,也没什么值得警觉的了。
突然一名年轻的士兵喊了一声,一整支小队立马警觉起来。
“快,看,看那边!”那名年轻的士兵指向黑夜里的一处。
众人随他指着的方向望去,有个小小的亮点隐约着,领头的队长使劲揉了揉眼睛,瞳孔放大着去捕捉那微弱的光。
“快去通知将军,说有伙鱼贩子来了!”
“诺!”一名士兵急急地跑下城墙。
“鱼贩子,队长你怎么知道是鱼贩子?”一众人边望着,对于队长的判断表示了疑惑。
队长却嗤之以鼻:“除了那该死的南泽人,还有哪的人隔这么远就能臭得让人恶心?”说完还紧皱着眉好似真看到恶心的事情一般。
“那,这群南泽人现在来干嘛,不会是给秦军当探子的吧?”
“探子?哼!”队长一脸十分的不屑,“就算是猪把这面城墙拱翻了,那群鱼条子(南泽人的外号)也没这个胆!”
“弓箭手进入位置!派出斥候!”守城的将领是城中屠夫的儿子,一身肥膘,没进得了护城队,只能捐了个守城官混混日子。但如今的情况让他也不得不有所警惕,按照上级的规定下命令。
斥候很快就回来了:是一伙南泽人,约莫一二百人,领头的是南泽的一个县官,以前也见过。据县官说是怕秦人打过去,就赶紧投奔古城来了,他们是先头的,后面还有好多人嘞。
“哼,这群鱼条子一身味怎么在古城里头搁得下,还不得把人给熏死罗!”众人一阵捧腹大笑。
突然那斥候队长偷偷往将军手里塞了块东西,将军低头一瞧——一小块金子!虽然家中还算富裕,但在金玉归城主阁和八大族总管后,私人的金子就成了俏品。
将军斜着他的小眼睛瞥了过去,那斥候一脸诡笑往城外努了努嘴,眼中几乎都要放出绿光来了。
商人的小聪明一下充斥了将军的肥脑,稍稍想了一下,觉得这笔生意简直就是送上门的一块大肥肉,不吃白不吃啊,到时候万一被上层知道了再把这群人赶出去就是了,实在不行就全杀了——反正也没人在乎这群低贱的种族,除了他们身上的钱。
“走,你们几个去跟本将军走一趟,看看这群鱼条子有什么花招?”毕竟当着太多人面敛财被人抓住把柄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守城的将领带了斥候队长和两个小兵就骑马出了城。
视野虽然比较差,但在火把照耀下,能看得出这一行人确是养鱼的南泽人打扮,领头的县官讲一口纯正的南泽话,脖颈上的鱼鳞纹身也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南泽人每年大捕之后就要在身上纹上一圈的鱼鳞,寓意死去后来世转生为鱼再回报上世为鱼的族人。
而南泽人身上特有的那股令人作呕的鱼腥味更是让将领深信不疑。南泽近海多湖,每家每户都有鱼塘,并且所产之鱼肉嫩味鲜,即使是靠着扬子江的枫城,每年也得从南泽购买数量庞大的鱼干。所以,南泽人几乎是天生带鱼腥味,官员进都汇报政绩,登记的官员头都不用抬就知晓是南泽人。
将领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县官点头哈腰,一脸谄笑,反是他身侧的一个脸上全是干泥的年轻人总是避开他的目光,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而且身材较为高大,不像南泽人普遍的瘦小个,更让人奇怪的这一行人的个头比这县官都要高上半个头——这引起了他的警惕。
将领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不顾惹上一股腥臭味,反正比屠户家的味道好不了多少,一把撕开他的衣领,龙头纹身赫然入目!
“黑龙头!你不是南泽人吗?怎么是黑龙头!”将领的一只手已经放在佩剑上了,旁边的士兵也作势要拔剑。
将领说的是夹生的南泽话,那年轻人依旧是低头不语,将领见况正欲拔剑时,却被身侧的县官制止了,陪着笑:“他是个哑巴,将军,他就是个哑巴,他们村的纹身师傅手艺不行,把海龙神给纹花了,将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这群年轻人都是我们那最壮实的了,来给大家伙探路的。”
守城将领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把剑收入鞘中。
那县官见状马上赔着笑,道:“将军,我们这一行人赶了好几天的路,还遇上了些蛮子,都已经断粮两天了,大伙都累得不行,能不能让大伙进城歇上一歇,找口饭吃,这些家当,还请将军和各位军爷笑纳。”随即从袖口中掏出几大锭金子,奉在守城将领面前。
守城将领两眼几乎都要放出绿光来了,旁边的士兵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嘴都合不拢。
见此计受用,县官谄笑着将金子强塞入他手中:“一点点心意,给将军添麻烦了——额,将军也请放心,等大家伙得了温饱,就往枫城走着,离去的时候还得要再好好谢谢将军呢!”
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让屠夫的儿子心里发着颤——这是要大发啊!果然是乱世好发财,要是守着家里和军饷那点撑肚子的钱,这一辈子都难见得到这么多钱。而且,这人也说了水足饭饱就走,稍稍给手下人吩咐一下,上面也就能糊弄过去,这下,麻烦没了,几锭金子也到了手,这稳赚的买卖怎能拒绝?
“身份确认无错,吩咐弟兄们,打开城门,拿出好酒好菜,好好款待下客人!”
“诺!”一名小兵领命匆匆往回赶。
但那斥候队长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把将军拉到一边,小心地说出自己的疑虑。
“要不要先禀告老城主,擅自放人进城,到时总不太好交代吧?”
心里还在惦记着县官金子的将领大手一挥,随口言道:“老城主还在睡觉呢!别扰他了,天亮了就让这群鱼条子走人!”
一行人在守城将领的带领下缓缓走入城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