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四月,我和父母一起回乡。
我们照旧选择坐公车。早上七点,在这辆公车的城市始站上车。
从城区驶向乡村的车程大约是一个多小时,这几年常唤这段路程是趟时空旅行,透过车窗能够看见这座城市的浩荡变迁。
而这节车厢的每个部分都是故乡。
我打小就生活在扬州,但暗地里我常把这座城市分成两个部分:城和乡。城是后来的驻足地,乡才是故里。
乡其实是寂寞的,它就以一条长河为线,串联了十几户人家,家家门前是长河和苇梗地,家家背后是江河和荒野,老人们年年耕作,以土地为生命的守护神。
我在出生没多久后就被送回了乡,而后顺理成章的成了那片儿地上所有孩子的老大,常带领一群同伴在最早最早的清晨唱歌,骑三轮车晃荡在小路间,看露天电影,爬上堆到天边儿去的稻草上,沾上满身的碎草和泥土扭头又栽进芦苇地里。外公外婆斥责我的声音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在无际的田野里小的像两只鸟儿。这样和乡嘻闹的日子里我最期待还是镇上一月一次的集市,每到这一天,外婆就会骑着三轮车载我去镇子里,我拿着一个小板凳端坐在车的凹槽中,晴天倒是好,遇到下雨天就在湖里摘上几片荷叶盖在头顶上和身上,雨水顺着荷叶打湿了脸和衣服也仍旧开心。外婆和乡里所有老人一样,他们唤这叫逢街,只是采买家用的日子。但自从我来到乡里之后,外婆把这逢街当成了生活里的头等大事,她总在我郁郁寡言坐在河边的时候喊我:“走,悦,逢街去!”
外婆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和怎样去找生活的乐子。比如吃热烫的粥时,要用勺子先从碗的两边刮起一点,堆在一块吃才不会被烫到。夜晚在外边乘凉时,躺在凉椅上要用蒲扇赶一赶蚊子。比如要多笑,每次在田野里跌倒的时候爬起来都要先笑,比如要永远保持期待,站在长河边上,只要想着爸妈,就总有等到爸妈来的一天。
那时候没有爱的概念,我只是真切感受到想念这两个字带来的情感。爸和妈偶尔回乡看望我一次,或许是每几周,或许是每几月,但对我来说,每一次都像是隔了好久好久。他们坐公车来,我听外婆的话站在长河边上等,看见了他们就哭。哭成了期待最饱满的实现价值。后来听爸妈说,那时候我的脸被风吹的又红又干,丑的像个傻瓜。我每次听到都笑的很开心。
这些都是我短暂与寂寞冲撞的时刻,
可乡至始至终都是寂寞的。
有很多个夜晚,我站在老房子的门口看望远方,却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总在半夜里哭醒,为无法击碎的黑暗,也为我自己。每一次躺在床上大声哭闹,仿佛是在为自己挣脱也仿佛是为乡抱怨。撕裂声中我不止一次告诉外婆:“我听见了脑子里的声音。”外婆总轻轻拍打我的背,告诉我:“天亮了爸妈就来了。”我其实念想了更多。
我在必须要读书的年纪离开了那片土地,坐公车离开,外公外婆站在宽阔的大路上送我。一去就再没有长久的回过。
被接去城里,我仍旧没有回到父母身边生活,而是寄住在各个不同的人家,住新旧不一的房子,睡大小不同的床。我也还是在习惯在夜里去念想些什么,也总有人在那时拍打我的背告诉我:“天亮了就好了。”我早已不信,这是骗局。但我也明白那些念想着的东西里,多了乡和外公外婆。
公车在乡村的底站到站,我们下车后还需要再乘一辆破旧的三卡车才能颠簸到终点,这种车很小,只是农村里的人把自家的摩托三轮改一改:放上两条长板凳,掩上一块布,就能上路。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边凳上,我一人坐在一边。车子行驶,这小小的三卡车里立即袭来了浓郁的汽油味,破了几个洞的帘子被颠簸的晃来晃去,母亲嫌冷,把帘子紧紧遮上,我又拼命般的掀开。
小路小到只能通过一辆车,我看见倒退的田野。
大约是十一年前,外婆久病,无法救治,家人都瞒着病情,她也真的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那时北京奥运会快要开幕,外婆在离世的前一天对我说:等我好起来,我们就去北京开奥运会。后来,外婆被送回乡安葬。大约是七年前,外公生病,却因为频繁往返城和乡而耽误病情,那时候,他总爱穿着那件被洗到发白的外套坐公车回乡,却又每一次都因为病情恶化而回到城里,母亲怪罪他,我却都懂,乡里的土地上有老房子,乡里的土地上有爱人。后来,外公放弃了医治,回到故乡,等待和外婆重见。
回乡的路再不是当初外公外婆送我离开的那一条,那两个身影一起变成了一块碑墓。
回乡的路成了去墓地的路。
我再不想为乡流泪,乡的寂寞是无可奈何的,过去我知道,现在我也明了。
这场声势浩大的返乡之程持续了两个小时,九点的时候我坐上回城的车,两小时,用在路上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对不起。
107路公车是我的时空旅行器,我看见了公车里无数个外婆外公,那是无数个只属于过去的身影。我全都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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